第35章
  地方王侯,新承袭了爵位的第二年,都要按制到京师朝见天子,拜谢天恩。而王侯朝觐,大周朝是有明确的礼制规程的,跟着王侯地位等次的不同,朝觐天子必然要准备朝觐的献酎与奉金。
  其中金银是必不可少的。
  不单要金银,这些金银的大小重量、乃至形状花纹,都有相当确切的规定。
  他的视线重新扫过那几口仍然打开着的箱子,果然,这些金银的形状,已然初具雏形。
  想必是刚刚经过第一轮粗烧,尚未来得及做后续几道工艺最复杂的程序。
  但对于西关这样的荒凉边地,池牧可以想象,怕是这位小侯爷,早在自己刚刚醒过来,得知获封了侯爵之后,就开始陆陆续续筹备起来。
  还真是,即使被打了巴掌,仍然热切的抱着讨好恭维的期望啊。
  刘子晔窘迫非常:“可是……可是皇伯父不是说了嘛,叫我三年之内都不得入燕京。”
  就算他再厚的脸皮,到了此时,也不愿意叫燕京那里的人知道——
  他究竟如何在这西北荒凉之地,巴巴的眼望着去燕京,巴巴的想去觐见他的皇伯父与皇堂兄。
  池牧颇有些无奈的撇了撇唇角。
  刘子晔见他只是自然的表情,并没有嘲笑轻蔑的意思,这才稍稍吐出一口气放下心。
  池牧又问:“所以,你从西关刺史府府库以及伊伯利的私库之中运来的钱粮布匹,以及在西关郡做的那些买卖,都被换成了这几口箱子?”
  刘子晔回道:“那可不是!百姓们可不是家家都有金银的,为了那些散岁的五铢钱换成这些银子,本侯爷将结拜义兄全族的金银都掏空了。整个虞城,还有青城其他富足些的家户,几乎一家不漏,才换回这些。但西关没有好窑,烧那些花纹着实有些难,这才先弄出来个金银饼的模样来嘛!”
  她口中说着,又招呼靳劼走近,指着其中一口箱子道:“靳劼,你把箱子的下层打开,再让池少将军看看。”
  靳劼上前,将箱子上层码放的金饼银饼一一取出,露出中间的一层夹板来。
  紧接着,夹板开启。
  池牧也稍稍走近了箱子,往箱子下层看了进去。
  入目的是一排排漆了黑釉的陶罐。
  这一口箱子,一共码放了两排,一排有九个陶罐。
  靳劼暂停了动作看向刘子晔,刘子晔对他道:“取出一个陶罐,打开给池少将军看。”
  陶罐被小心的取出,搁置在这间仓房的地面上。靳劼将罐口用麻绳紧紧系着的麻布一一解开,这才露出其内洁白如雪的东西出来。
  池牧探手取了一些雪白粉末到手掌之中,放在鼻端下嗅闻。
  他问:“这是粗盐?”
  刘子晔骄傲的点了点头:“没错。”
  池牧面露不解:“这再普通不过的粗盐有什么稀奇,竟然还要这般郑重的装进进献给圣上的箱子里?”
  “池将军有所不知。本侯爷要进献给朝廷的,可不止是这些金饼银饼,而是盐湖盐矿!”
  “小侯爷的意思是,西关边郡有朝廷所不知晓的盐矿?这些粗盐,就是盐矿所出?”池牧确认着问道。
  “池将军简直聪明绝顶!”
  刘子晔笑道:“这几箱子金饼银饼于皇伯父和太子堂哥而言,能算得什么?若是我初次入京,就只带这些过去,岂不是太没有诚意与诚心了!而这一处此前从无人知晓的盐湖,才真真正正是我刘子晔的心意!”
  池牧继续循循善诱的问:“那么,小侯爷又是如何发现这一片盐湖的?”
  “嗐,本侯自己上哪能发现这隐藏在从无人踏足之地的盐湖!这可都要多亏了我那位苻氏的好义兄!”刘子晔似乎对于池牧的套话毫无所觉,继续竹筒倒豆子般向池牧炫耀自己的光辉事迹。
  “我这位义兄是虞城苻氏的小族长苻真儿,这身份嘛,当然没什么重要的,不过是一介普普通通的边民。但重要的是,苻氏一族世代居于西关,对西关这地方,那可是最熟悉不过了!苻真儿又生性喜好探险,一到了族务闲暇之时,就时常去往那人之罕至之地冒险。这不,盐湖就是这么给他发现的!打本侯爷知道了这盐湖的存在,就开始计划着,如何在明年给皇伯父和太子堂哥一个惊喜了,只可惜……”
  刘子晔说到这里,再次懊丧的垂了头。
  池牧又问:“那,你与苻氏的合作……”
  “合什么作呀!我堂堂大周朝堂的侯爷,怎么会去同普通边民做什么合作?苻真儿有如此大的发现,本侯爷难道不该替皇伯父和太子哥哥给他们些奖赏吗!?否则的话,我皇族的脸面还往哪里搁?!当然,虽然那些东西给他们的时候吧,本侯爷也收取了银钱,但是,池将军你去打听打听,本侯在这件事上面,可绝对没有半分压榨百姓之处,价钱可是绝对的公道!”
  刘子晔一手在一箱箱的金饼银饼上面轻轻拂过:“这些钱呢,连同我西关侯府原本的底子,都被本侯爷融进这几口箱子里。请皇伯父与太子堂哥放心,子晔要送给他们的东西中,绝对没有半分民脂民膏!”
  她这一番话说得得意非常。
  而一旁的池牧,却早已安静了下来。
  他看了看这几口大箱中闪亮的金银,与雪白的盐粒。
  所以。
  这就是西关小侯爷这段时间,强要了伊伯利的府库物资,在西关全郡上下折腾,闹得人仰马翻,与苻氏“结盟”的真相吗?
  西关小侯爷落魄至此,却翻遍自己的口袋,要将最后那一点底子都干干净净的掏出来,献给燕京的圣上和太子。
  甚至新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迫不及待的,献宝似得要交出去。
  池牧摊开手掌,手中握着的雪白盐粒,顺着掌心边缘下坠,滑入陶罐当中。
  静寂寒凉的仓室之内,只余盐粒碰撞所发出的极轻的沙沙声。
  池牧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这个晶莹的颗粒。
  须臾。
  池牧开口:“小侯爷所说此一盐湖,如今可已是虞城人人皆知之事了吗?”
  刘子晔当即否认:“池将军以为本侯爷蠢么!这样好的东西,传扬出去,叫那些狗胆包天、目无王法之辈去盗取吗?知晓此事的,不过三五人而已。”
  池牧将空了的手掌一合。
  “既如此。这几口箱子,今日我会命人当着侯府众人的面登记清楚,回京之时便一同送入京师进呈圣上。盐湖一事,我也会向燕京禀明,如何处置,再由燕京方面来定夺。”
  “行是当然行的!但池少将军你可得替我把好口风,千万别叫那些人知道我这是早就准备着的,本侯爷可丢不起这个脸!就当是你今日奉命查府,查检出来的带回去就行了,你看成不?”
  刘子晔殷殷的看着池牧问。
  池牧似乎再次变回了那个对自己很有容忍度的池牧。
  刘子晔看着他表情寡淡的点头应下。
  她的登时脸上重新露出了喜色。
  这样放松下来,不再唯唯诺诺胆怯的样子,相貌上的天然优势就重新得以崭露头角。
  就连这暗室之中,都难掩其光。
  可惜一开口,光圈就碎了。
  刘子晔扯着闲闲的语调,得寸进尺道:“顺便,池少将军方便的话,可否在我皇伯父与太子堂哥面前,替本侯美言几句?您也看到了,本侯爷最是守规制、知孝悌,哪里似那些没有眼力的贱民和伊伯利等所讲的不堪,没得把本侯爷的声名都弄坏了!您说对不对?”
  池牧喉间一哽。
  一时之间,只觉得这西关小侯爷真真是辜负了这一副好皮囊,叫他看着,都痛心疾首,暴殄天物。
  池牧暂时只得认命一样的顺着他的话点头:“侯爷说的不错,外间传言,的确、多有不实。”
  刘子晔闻言,心情大好:“靳劼,听到了吧!把这些盐罐重新封起来,放到箱子底下藏好,再给池少将军开门。”
  一声不吭旁观了全程的靳劼,默默收拾好了现场,又转身开启木门。
  门外的光线投进来,靳劼侧了身隐在光影暗处:“池少将军请。”
  禁卫队从西关侯府撤走的时候,抬走了被他们在库房发现的一箱箱金银。
  西关小侯爷跟在队伍后面,满眼不舍不甘又羞愤的样子。
  不知为何,亲眼见到了西关侯府内里有多么寒酸的整个禁卫队,都忍不住为这圣祖嫡系血脉的小侯爷感到哀伤……
  竟然任由小侯爷在他们其中几人的头发上薅了几把,还踹了几脚,却只包容的看看他,一点没有真正生气的样子。
  管家刘表、亲卫夕映:……
  这也能行?
  最后一名禁卫军刚刚从门槛上迈出去,侯府大门在他们身后“咣当”一声就关上了。
  那名禁卫露出来的后衣摆子还被夹在了门缝里,禁卫回过身用了扯了两把,嘶拉一声直接扯断了半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