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老翁乐呵呵的,手上忙活不停:“你是想尝一下她上次喝的那个咸奶茶是吗?等会儿啊,老朽这就给你拿。”
  接过那杯新鲜出炉、冒着白雾的冰凉茶盏,谢溯雪垂眼,试探性喝了一口。
  又咸又甜。
  盐巴同白糖混合在一起的茶水,尝不出是个什么味道。
  但卫阿宁那天却喜欢得紧,一口气连喝了三杯。
  心不在焉喝完,谢溯雪继续往前走。
  喧喧闹闹的人群中,他忽被一片银光吸引住视线。
  大丛大丛的垂丝海棠从树枝间坠下,在水面上绵延出一片如云倒影。
  是那条养着水母的小河,换了新的装饰。
  谢溯雪回神。
  眸光落在那间都卖饵料的小店中。
  他们那晚,好像一只小水母都没喂到,便被薛青怜同裴不屿打断了。
  ……
  从店铺走出,谢溯雪垂眸望着怀中的琉璃圆樽。
  小小的水母身姿轻盈,在一小池清水中上下舞动,朦胧似云。
  是老板本想在那晚送给卫阿宁,感谢她帮忙替他揽客出谋划策的小小谢礼。
  摩挲着琉璃捎带凉意的外壁,谢溯雪垂下眼睫。
  这滁州城的百姓们,似乎都很喜欢她。
  从前也有人摸着他的头说喜欢他。
  “谢溯雪,你这么厉害,我们都喜欢你,你一定可以做好的,是吧?”
  “溯雪,你去把它杀掉,我们就更喜欢你了。”
  “你要是再厉害些,他们就会更喜欢你了,溯雪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但此刻,谢溯雪却隐隐约约觉得。
  这种喜欢,好像同滁州城百姓对卫阿宁的那种喜欢不一样。
  他们对她的喜欢,好像只是单纯喜欢她这个人。
  而谢家人对他说的喜欢,永远都要达到目标后。
  盛夏时节总是忽晴忽雨,方才还灿然的夕光,霎时被雨云吞没。
  眼下,竟是逐渐下起了雨。
  瞧见独属钟离家的府邸,谢溯雪护好怀中水母,凌空跃起。
  绘有梅花暗纹的衣角在雨中翻飞,谢溯雪踩着黛瓦,身形利落,掠过府内一处处檐角。
  圆樽内的水面四平八稳,少年的手掌稳稳盖在樽面,阻挡雨水入侵。
  水母依旧在水中翩然起舞,舒展窈窕身姿。
  待到钟离府中,谢溯雪凝视厢房前互相告别道安的两道人影,一时不语。
  卫阿宁同钟离昭在一起时,娇俏明媚的少女眼若弯月,举止文雅的青年温和包容。
  像极了说书人口中所言的才子佳人,意气风发。
  无比合衬。
  他们二人自小认识,又是青梅竹马。
  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城主之女,一个是家世显赫的年轻家主。
  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极为般配的。
  而非是如他这般的半魔。
  只空有个谢家少家主之名,其实受制于人,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
  一举一动,皆是由不得自己。
  不过是一把极其好用、舍不得丢弃的利刃。
  谢溯雪慢慢停下脚步。
  心脏似被细线缠绕、捆绑、拉扯,难以喘息的凝滞感从身体深处传来。
  像是切断身体所有的感官,连雨水浇遍全身,都浑然不觉冰凉刺骨。
  谢溯雪眉头紧蹙。
  魔族很强大,但心脏却很脆弱。
  所以,他这是要死了吗?
  垂眸,谢溯雪望向圆樽中的小水母。
  他弓下腰,脸颊贴在冰凉的圆樽外壁上,用身躯遮挡风雨,护好怀中水母。
  低声呢喃:“小水母,她离开前,说会给我带好吃的。”
  可是现在,她好像不会给他带了。
  冰凉雨水顺着眼角眉梢往下淌,谢溯雪意识一时恍惚,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未尝从书册上学到什么真正的君子之礼。
  但人族的嗔痴贪怨,却是如春草般,一寸寸新生、滋长、蔓延。
  飞蛾逐火,蜉蝣羡日。
  可他仍想触碰她的温度。
  妄想她的目光,在今生永恒注视着自己。
  只是回首之时,好似仍是妄想。
  雷光劈开暗沉天幕,将地上万物照亮。
  陡然瞧见熟悉的身影,卫阿宁有一瞬的怔然,不甚确定地唤了声:“小谢师兄?”
  只是下一刻眨眼,那白色身影又复而消失不见。
  就好像从来都没出现过般。
  谢溯雪怎么会在钟离府?
  径自思虑之时,卫阿宁摁亮灵佩。
  上面发给谢溯雪的讯息仍旧显示着未读的状态。
  难道是她看错了?
  “阿宁,你在窗边傻站着干嘛?”
  纸人打了个哈欠,嘟囔几句:“别淋到雨着凉染上风寒了,快些过来睡觉吧。”
  “可是,我——”
  看到谢溯雪了。
  想了想,卫阿宁又同纸人道:“小纸,你困了的话,就先睡吧,我有些事情要出去一下。”
  话毕,她便披上外衫,穿好鞋后打开房门。
  风雨格外猛烈,如瀑般的暴雨从檐上流落,砸入地面。
  甚至连院中的花草都被压弯了腰。
  “嗯?”
  雨丝打湿鬓边乌发,卫阿宁推开门,余光注意到门前的一个阴影。
  是个琉璃圆樽,里头装着小小的花盖水母。
  卫阿宁将其捧起,拢入怀抱。
  圆樽外壁似还留有余温,触感温凉。
  是谁把小水母放她这里了?
  默不作声环顾四周,卫阿宁眸光触及回廊转角一小片白色衣料时。
  她心念一动,连忙喊道:“小谢师兄!”
  只不过,那衣料的主人闻声却是立马消失了。
  卫阿宁立马抱紧水母,跑过去。
  “你跑什么呀。”
  待看清他的模样后,卫阿宁不禁被吓了一跳。
  谢溯雪沉默蜷缩在角落里。
  他浑身湿透,身上衣袍湿漉漉的,好似从水中刚捞出来般,皱巴巴贴在身上。
  脸颊隐于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雨水顺着他下颚线滴落。
  衣角落下的水珠将地面石砖染上一大片湿痕。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卫阿宁略略蹙眉,忙将他拉入屋内。
  给他倒了杯热茶后便去柜中翻找干燥巾帕。
  那滴答的水声在这厢房内显得有些突兀。
  抬眸看向被水笼罩的谢溯雪,卫阿宁总感觉不太对劲。
  他虽然往常亦是安静的模样,可眼下,眼神却像是丢了魂般的放空。
  见他不接白巾,卫阿宁只能自己上手,将他脸上水珠擦干,出声解释:“今天下雨了,我暂时不回去,在钟离府留宿一晚,在灵佩给你发的消息,你没收到吗?”
  灵佩?
  谢溯雪后知后觉回神,掌心抚上腰间。
  那里空空荡荡的,未有灵佩的踪迹。
  出来得太突然,灵佩亦是忘带了。
  他垂下眼睫,低声道:“我忘记带了。”
  卫阿宁神情一愣。
  ?
  能有谢溯雪忘记的事情?
  放在从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他连她试图浑水摸鱼、逃避教学的次数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太反常了。
  一时找不到原因,卫阿宁手上擦拭头发的动作缓下。
  难道是因为她出门前答应今晚回去给他带好吃的,结果却没回去。
  违约的事情而不开心?
  卫阿宁斟酌着语句,出声:“小谢师兄,我——”
  她话未说完,谢溯雪便出言打断:“我知道,但我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原因?
  看着他唇边一如往常的弧度,卫阿宁心中的古怪没有消减,反而愈发强烈。
  不对劲,真的非常不对劲。
  以前就算是一问一答,谢溯雪表情亦是有起伏的,而不像现在这样,有股令人难以触及的隔阂感。
  卫阿宁有些受不了。
  她放下白巾,双手按在他的肩头。
  眼睛一眨不眨,十分郑重地盯着那张脸,试图从谢溯雪脸上找出一丝异常的踪迹。
  “你到底怎么了?”
  一灯如豆,烛光似纱,映得她面上都似罩了层柔和光晕。
  意识逐渐变得恍惚,谢溯雪同她对上视线,勉强控制自己的神识:“我只是想来看你一眼。”
  “仅此而已,别无其他目的。”
  他语气正常,音调亦是清晰的,不像喝醉酒的模样。
  这是什么话?
  卫阿宁看他的眼神有些错愕。
  她明天雨停了就会回去,不过是一个晚上不见罢了。
  况且平日在卫府时,大家晚上歇息也不会见到啊。
  谢溯雪到底想做什么?
  沉默几息,卫阿宁实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