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卫阿宁甚至都没感觉过了多久,那厢的小孩面色已然好转。
  连带着背部那些看着十分可怖的伤口都愈合完好,剩下三两的浅浅痕迹。
  只余褥子上沾染的深色血污,昭示着小孩方才确实受过伤的痕迹。
  想了想,卫阿宁从壶中倒了些水,递给他后顺势坐在一旁,仍旧有些担忧地问:“不上药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很厉害,它会自己好。”
  男孩乖巧接过水,慢慢抿了一口。
  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上,腰背直挺,“要想成为,猎魔师,都会这样。”
  他好像许久没有跟人说话般,话间略有卡顿滞涩。
  卫阿宁偏头,凝视他半晌。
  她自是知晓谢溯雪厉害。
  虽然平日总里一幅睡不醒的模样,给人一种柔柔弱弱、很好欺负的假象,但实则手起刀落,乖戾得很。
  可他此刻并非是长大后的谢溯雪……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男孩仰起头,白皙小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长睫轻缓眨动,碎金似的余晖漾在他纯净的异色瞳中,荡着粼粼波光。
  漂亮,精致,像橱窗中一眼就能令人心生喜爱的人偶娃娃。
  “因为你长得好看。”
  卫阿宁笑吟吟的,从储物镯中翻出一条软帕打湿。
  “姐姐,你很奇怪。”
  男孩表情疑惑,定定望着她:“人们不是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下一刻,他指着自己红似鲜血的左眼,“我长得异于常人,你也不会害怕吗?”
  他眼神平静得出奇,眸子呈现出一种猩红色,配合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散落的发,微抿的唇角,对常人来说,确实有股说不出的冲击感。
  “不害怕。”
  手帕轻轻擦拭干净他被血渍糊成一团的乌发,卫阿宁掏出一根发带,将他散落在背后的黑发束起。
  暴露在夕光中的左眼,里头似有浅淡红雾萦绕,呈现出一种璀璨夺目的光泽。
  “有什么好害怕的。”
  卫阿宁笑眯眯地收好湿帕,准备起身将脏污的帕子洗洗。
  笑话,她可是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怎么会怕这个。
  不就是混血嘛,问题不大,人族与妖族也不是没有通婚的先例。
  衣袖被人轻轻扯了扯。
  男孩只是仰着头,望着她不说话。
  长睫轻颤,眸中怔忡之色愈发浓烈。
  卫阿宁无声笑了笑。
  到底是个孩子,即便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还是会被别人的眼光影响。
  卫阿宁俯身伸手,指腹拨开他被过长额发遮挡的左眼,柔声道:“怎么会害怕呢。”
  她弯起嘴角,将两指间的软发撩至他耳后,“你的眼睛就像红宝石一样漂亮,怪招人喜欢的。”
  别人喜不喜欢她不知道,但她本人确实蛮喜欢的。
  第33章
  天光放晴,道上早已堆满细密的雪。
  卫阿宁提着篮子,小心翼翼绕过坚冰,步履轻快,踩着绵软的雪地往回走。
  风中带着冰雪的凉意,她往掌心呵了口气,撩起颊边一缕垂下的发,思考这个幻境的出处。
  虽不知为何一直滞留在谢溯雪的六岁记忆中,但这个幻境却很稳定,过了这般久,连一丝坍塌的迹象皆无。
  按照支撑起幻境运转的定律来说,编造幻术的人,要么修为极其高超,至少有容白微那般的底蕴;要么就是编织手法出神入化,精妙无比,同金合欢那般。
  不然此处幻境绝无可能维持得这般久。
  但唐箐很显然,不具备这般的修为底蕴与编织手法。
  卫阿宁垂下眼睫。
  他背后定是还有别的助力,只不过……
  会是谁呢?
  直至眼前出现熟悉的白墙黑瓦,卫阿宁收敛思绪,推门而入,把篮子放在桌上,“我回来啦。”
  她顺势将新买来的银碳往铁盆中扔几块进去,“等久了吗?”
  灰黑的银碳很快变红,向周遭徐徐散发暖意。
  男孩仍旧同离开时那般,安安静静坐在床上。
  他轻轻摇头,手指着卫阿宁染成深色的裙摆道:“你的衣服,湿了。”
  来时的路上尽是积雪,沾在裙摆处,此刻在炭火边上融化成湿漉漉的一片水痕。
  “不打紧,一会儿就干了。”
  卫阿宁无所谓般摆了摆手,在炭盆前烤了烤手。
  蓦地,她从背后掏出一顶虎头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至他头上。
  看他满脸茫然的模样,卫阿宁得逞般笑了下,顺势整理好两只虎耳,“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嘛,老是那么严肃做什么,像个小古板一样。”
  真人版奇迹小谢,虽然只是换了一点点。
  耳旁传来毛绒绒的触感,男孩迟怔半晌,很轻很轻地抚上顶上的虎头帽。
  虎头帽的绒毛轻柔划过掌心,像蒲公英种子的绒毛拂过,带来一种十分新奇的感触。
  那双整理虎耳的手离开时,还有一阵轻盈的干净甜香掠过鼻尖。
  指腹似被火星烫了一般,男孩移开目光,讷讷道:“谢谢……”
  “话说回来啊。”
  卫阿宁提溜来屋中唯一的椅子坐好,下巴撑在椅背上,“你自己一个人在郦城?没有别人吗?”
  她大概也能猜到谢溯雪幼时为何在郦城的原因,左右肯定离不开谢家让他来此历练的缘由。
  可偌大的一个世家,更何况谢溯雪此时应当也算得上是少家主的身份。
  怎就落得一个人孤苦无依,还被城里人辱骂诅咒的地步呢。
  “没有别人,只有我。”
  男孩坐直身,双手又乖乖搭在腿上,一板一眼地回答:“郦城有魔出现,我的职责是屠魔,保护城中居民。”
  想起来时那些稚童的话,卫阿宁重重拍了下椅背,忿忿然:“可他们都这样对你,你还……”
  还保护个什么*劲,好心当作驴肝肺。
  而且谢家单单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去护着整城的人,连一个帮手都没有,这算个什么事。
  盆中的银碳时不时爆出几点火星,卫阿宁拿木棍搅了搅,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乖巧小孩。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不太明白她为何突然生气,但男孩依旧乖巧解释:“书上说,人族会互相保护,体谅对方,娘亲希望我成为真正的人。”
  “我一直都有在认真学习,并未松懈。”
  他眸光柔软,眸底全然是对成人的单纯憧憬。
  好似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听从母亲的话,成为真正的人。
  “只是有些东西,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是达不到的。”
  男孩轻轻抚了抚被额发遮住的左眼,“如果它是黑色的话,就好了。”
  卫阿宁突然感觉胸口有些发闷。
  小孩的语气很平静,好似城中人视为他为异端的缘故只是因为他的红瞳。
  虽然人族修士与妖修间和平相处,但事实上,普通的百姓对于异于他们长相的所有生物,仍旧抱有一种天然的排外性与敌意。
  郦城有魔这件事引起人们惊慌,需要一个人来充当发泄口。
  卫阿宁悄然叹息。
  又恰巧,儿时的谢溯雪出现了,所以便将所有的事情全推至他这个异徒身上,本质上来说,不过以大欺小罢了……
  而他的娘又要他去做一个真正的人,不仅如此,谢家还死死给他定下必须要屠尽郦城内外所有魔的任务。
  家族职责与母亲期盼,像两座难以撼动的大山,成为困住他的牢笼。
  不知怎的,卫阿宁忽然想起,在揽月池时谢溯雪同守池老翁闲聊的模样。
  温和有礼、羞涩腼腆。
  卫阿宁没什么精神般垂下眼帘。
  ……学得确实很好。
  比一般人还要正常且有礼貌。
  察觉出她身上有一瞬的低落,男孩轻声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卫阿宁轻轻摇头,“我只是觉得……”
  成人的前提是在合理法规下做自己便好,只是这孩子似乎过于执着流于表面的意思了。
  这样不好……
  “是不好吗?”
  男孩唇角微弯,缓缓道:“其实没什么不好的,父亲说这些都是应该的。”
  他眸光有些放空,记忆不自觉回到那个午后晴空。
  七月流火,酷暑减退。
  他又一次从魔窟中出来,而城里的人仍旧面色惊恐,再一次把他赶出城外。
  彼时的他不太明白。
  他已经尽力按照书上说的那样,对人待事谦和有礼,即便有人为难他,也绝不放在心上,努力尽到自己屠魔的责任,可为何人们还是这般厌恶他。
  他想不懂,去问了父亲。
  父亲领着他去了一处不知名的地下室,站在母亲棺椁面前,谆谆教导。
  父亲的脸隐在阴影中,叫人看不真切,但话却牢牢印刻在他心中,直至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