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拿着号码牌等餐的时候,对面窗口发生了些许骚动。
  “同学,你付不付啊,后面排队等着呢。”
  “蒸鱼不要了,就炒豆芽吧。”
  答复的声音干脆,也很沙哑,伴随几声咳嗽,将童安鱼的目光吸引过去。
  林淮叙穿一件米白色毛衣,洗得整洁,但领口些许松弛没弹性,稍微露出些锁骨。
  这毛衣显然不是纯羊毛,质量不怎么扎实,也不太保暖。
  他下身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工装裤,厚实宽松,无功无过,更谈不上版型。
  他举着饭卡的左手苍白瘦削,无名指根仍然能看清那颗小痣。
  打饭大姨又看了他一眼,更改了刷卡机上的数字,将二十改成五块。
  滴!
  学生卡碰在感应处,显示余额还有四块五。
  林淮叙坦然自若地拿走一份炒豆芽,一碗米饭,丝毫不介意周遭窥视的目光。
  与此同时,一大盆辣子鸡和毛血旺端到了童安鱼面前,辣椒炒得干香,鸡块炸得酥脆,汤汁也油澄澄很下饭。
  蒋晓英朝林淮叙瞥一眼,又撇嘴笑笑,不明所以的。
  童安鱼却没注意蒋晓英的微表情,注意也没用,她看不懂。
  她撂下筷子,目光像被林淮叙黏住了似的,酝酿着醉人的甜:“你们都不追,那我可要追了。”
  蒋晓英脸色突变:“你疯了,他连蒸鱼都买不起。”
  孙晗,朱晏则默契地埋下头,很想原地遁走。
  “没关系呀,我又不喝十块钱的巴黎水,而且秀色可餐,谁还在乎蒸鱼呢。”童安鱼嘴溜得不行。
  林淮叙夹菜的动作明显停了一下,他眼睫眯了眯,却根本没有偏过头来看她。
  他对太小的不感兴趣。
  吃完最后一口豆芽,他端起飘着菜汤的餐盘,当作不知道说的是自己,冷淡地闪过她身边。
  童安鱼却扭回头说:“你们看,他没拒绝。”
  孙晗三人绝望地捂住自己的脸。
  京市天气转寒就是一瞬间,仓促的让人来不及适应,很多学生在这个阶段感染了风寒,校医院药房门口排起了小队。
  童安鱼自小身体强壮,完美避开了每次流行性感冒,所以大学这两年都没去过校医院。
  她没想到林淮叙身体那么弱,第一波就中招了。
  不过情有可原,他那身毛衣虽然挺素净好看,但实在太薄,根本不挡风。
  时至今日,童安鱼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林淮叙真的很拮据,来不及参加的新生舞会,不愿浪费的四百班费,没舍得喝的焦糖拿铁,还有仅十五块的煎蒸鳕鱼。
  再对比每年光学费就几十万的斯坦福,真跟恍若隔世了一样。
  这种打击,童安鱼自认没那么好的承受能力,但看林淮叙适应的还行。
  林淮叙那冷冰冰的表情并没有劝退她,毕竟她因为感知迟钝,根本看不懂。
  暗恋对象身体不适,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她想。
  多亏蒋晓英打的好地基,现在她知道《物理学前沿导论》每周两节,其中周四晚上六点半那节她刚好没有课。
  第二天周四,童安鱼特意网购了枇杷润喉糖,专治喉咙肿痛发炎。
  她打算上课时佯装不经意,把润喉糖送给林淮叙,在他心里留下一个体贴心细的印象。
  下午五点半,包裹刚好送到离科技楼最近的东门,童安鱼晚饭都没吃,急匆匆骑自行车赶过去取快递。
  东门外面是条马路,紧挨着t大的围墙,马路两边都没有任何商铺,只有一根孤零零的公交站牌。
  学生很少选择从这里进出,黄昏时人就更少。
  童安鱼刚接过快递,突然在公交站牌后面发现那个熟悉的瘦削背影。
  地上的雪刚化,他穿了件半身羽绒服,咳嗽声断断续续落在地上,嗓子似乎更哑了。
  这不是天赐良机?
  童安鱼大喜过望,三下五除二撕开包装袋,将润喉糖藏在掌心,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就要上前装偶遇。
  谁料这时公交车刚好驶来,车门弹开了。
  童安鱼急得要命,刚要弹跳起步。
  然而车门一开,林淮叙没挪步,倒是从里面下来一个穿黑色长款羽绒服的男人。
  男人中等身材,五官极为立体,只是脸上的皱纹很深,头顶呲出几根白发,一副过度操劳的模样,眉眼间,其实和林淮叙有几分相像。
  他站在林淮叙面前,隔着半米的距离,明明矮着半头,但摆出的架势像皇帝。
  接着他毫不客气地问:“你妈呢,她现在不接我电话,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童安鱼及时刹住了脚步,没有继续向前。
  林淮叙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没有帽子的羽绒服实在不抗寒,他的耳朵和侧脸很快冻出红色,像没有打蜡的,不金贵的那种苹果。
  “她不回来了。”
  “什么叫不回来了,不是说她在那边处理房产和学费退款吗?”
  “不回来就是不回来了。”
  男人脸色极为难看,颧骨肌肉不受控制地弹动,让原本稳重的面容变得狰狞。
  “你们娘俩早就想好了,你把老子给你的钱都留给她了是不是!”
  “我回来帮你,她不回来,就这样。”林淮叙对他的咆哮依旧不作反应,似乎早已习惯。
  “混账,都得给我回来,你把钱留给那个窝囊废,让她一个人在国外享福?”
  只在这时,林淮叙的神情才彻底阴沉而冰冷,像久不见明的天。
  “她是我妈,你放尊重点儿。”
  “我是你老子!”
  怒而失控的一巴掌扇到林淮叙脸上,他的头偏了一下,眼睛微阖又猛地睁开,一种与寒冷分庭抗礼的热辣在他的皮肤上蔓延,他的脸变成了那种日晒不均的,颜色参差的劣质苹果。
  童安鱼掌心氲出汗,用力攥进棉衣里,执拗的不肯闭眼。
  她并不想看别人的窘迫,只是以往这种充满暴力和冲突的画面,她只在文学作品和社会新闻上看到过。
  她父母每天睡前都会有晚安吻,以前她妈医院工作忙,没空陪伴她和她哥,有亲戚过来发几句牢骚,她爸都会生气赶人,毫无条件地维护她妈。
  所以她和她哥从小并不觉得缺失了什么,反而是这种家庭氛围带给她无可比拟的安全感。
  她突然意识到,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物候,有人四季如春,有人冰封千里,它如此截然不同。
  当男人再一次抬手时,林淮叙已经将他的小臂牢牢抓住,手背凸起的骨头几乎要将皮肤顶破,渗出沉冷的血腥来。
  “想我帮你,就别找她,我再说最后一次。”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十秒钟,这期间林淮叙一次都没有咳嗽,他眼睫挂着冰晶,不再呼出雾气,颈子上的血管像一根根扯紧的弦,随时可能断掉。
  他在与身体本能对抗,又或是与某种顽固的威压对抗。
  童安鱼不知道在那短短的十秒钟内林淮叙思考了什么,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男人似乎终于意识到林淮叙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的太阳穴胀了又平,然后不甘地放下了手。
  在下一辆公交车驶来时,他头也不回的上了车,而那夹在腋下的鼓鼓囊囊的钱包,从始至终都没打开并留下过。
  林淮叙在男人离开后才允许自己痛快的咳出来,他咳得很用力,原本宁折不弯的脊背也躬了下去,一副要把扁桃体咳出来的架势。
  童安鱼赶紧朝他跑了过去,她怕林淮叙咳到大脑缺氧晕在这儿。
  这幅身子骨,怕不是祖宗叫林黛玉吧?
  林淮叙似乎早就察觉到她的存在,并没有震惊,甚至连眼皮都没掀起来。
  男人的暴力是很有侵略性的东西,哪怕目标明确,也会让旁观者生怯。
  从畏惧到反抗,是一段很漫长的路,他走了二十一年。
  林淮叙嗓子刺痛得厉害,想说话但咳意止不住,大片的白雾飘出来,深青的血管爬上他原本麦白的皮肤。
  “怕了就......咳离我远——”
  他没来得及说完,童安鱼嗖的将润喉糖塞进他怀里,小声说:“怕什么怕啊,你快含一颗吧林黛玉,不是......林淮叙。”
  第8章
  怀里的小铁罐掉到了掌心,露出橙色的外包装,上面印着医院认证的logo,名字叫安悦枇杷润喉糖。
  确实是挺小众的牌子,要不是真的了解,估计买不到。
  林淮叙将糖握在掌心,静静审视她。
  小熊t恤看起来忧心忡忡,因为天气冷,没有再扎丸子头,而是将头发披下来,正垂到锁骨下面的位置。
  她戴着圆咕隆咚的灰色耳包,因为要和他说话,所以把耳包拽下去,挂在脖子上,勒着头发,于是脑袋活像一颗没舒展的蘑菇。
  昨天刚说要追他,今天就这么滑稽的出现了,理直气壮的,全然不知道竞争对手们每天精致全妆,美丽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