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水姐不再废话,一个眼神甩向哑女。
  少女敏捷,几步蹿到住持所站的浮台上,手中麻绳翻飞,在住持尚未有任何反抗动作前,已利落地将他手脚捆了个结实。
  住持不由得打量了一眼这哑女,昨天寺中大量善信中毒,他们三人的谈话被打断,匆匆往外走的时候。
  九爷终于开口:那瘸女人还是那么难搞?
  府尹顿了顿,斟酌着说,似乎,那个哑巴女孩,才是核心角色,我……我上次就着了她的道,聪明缜密,而且灵巧有功夫。九爷,请多加小心……
  话题在这里就被打断了,再往后的记忆里就是讲经堂乱哄哄的画面。
  水姐看着被缚的住持,脸上笑意难以捉摸:“得罪了,酒爷。您手段高,我们仨自认没那本事控制住您,只好委屈您配合配合。”
  她的目光扫过住持被捆住的手腕。
  酒爷竟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无波,仿佛被捆住的不是自己。
  “之前在禅修院,有个大姐炫耀她手上那串‘少年人骨’手串,”水姐切入正题,目光如刀,“说是你卖给他的?”
  住持闻言,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声在寂静的河面上显得格外突兀:“哈哈哈哈哈!少年人骨?从痴心信众口袋掏钱的把戏罢了!那就是狗骨头!”
  “狗骨头能有那种成色?”水姐逼问。
  “简单得很,”住持语气轻松,“用药水泡,先防腐,再漂白。别说狗骨,
  鸡骨头也行。”
  “那大麻地呢?总不会也是你们种的野草吧?”水姐步步紧逼。
  “大麻地确有其事,”住持坦然承认,“这点贫僧不狡辩。但你也清楚,我们要供养学堂里的孩子,光靠上头那点布施,杯水车薪。”
  “哼,”水姐冷笑,“我不信所有的进项,都填了那些无底洞!”
  住持摇摇头,神情竟显出几分“无奈”:“自然不是。修桥补路,建新校舍,周济孤寡老人…还有,各处神仙,总得打点妥当,香火钱不能省。”他话说得冠冕堂皇。
  “再说,我们从不害当地人,只卖往国外。”他机械地复述。
  “那医生呢?走私船呢?派去杀我们的人呢?”水姐继续逼问。
  住持顿了顿,没说话。
  “也是你,派人追杀我们吧?”
  “那倒是。”住持承认道。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们知道的太多了。”住持抬起头,“妨碍我们做生意了。”
  “倒卖野生动物也算生意?一船一船的蟒蛇、缅因猫、猴子,还有老虎!就是你们的生意吗?”
  住持眼里微微惊讶,但他还是稳住自己,轻声“嗯”了句。
  “没办法,有需要才有买卖,也不怪我们,怪,怪穷人太多了,活不下去的人太多了……”
  “够了!”水姐猛地打断他,积蓄多年的痛苦和愤怒终于冲垮了堤坝,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颤抖,“当年!到底是谁!杀死了我的女儿珍珠?”
  仿佛为了回应这声泣血的质问,刚刚还晴朗无云的夜空,骤然被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的乌云吞噬。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瞬间便连成了线,继而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
  风也骤然狂暴,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
  河面瞬间失去了月光的银辉,变得漆黑一片,只余下风雨的咆哮。
  住持在风雨中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光滑的头皮和袈裟流淌,他脸上的温和终于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谁杀了你的女儿?”
  他重复着问题,突然发出一串低沉而诡异的笑声,“呵呵呵……告诉你吧,答案,就在这里。”
  他的头猛地转向旁边一脸冷静的哑女,“你不是一直在找答案吗?答案就在你身边!”
  “不可能!”水姐如遭雷击,嘶声厉喝,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指着哑女,“如果是她!当时你为什么不说?你凭什么替她遮掩?”
  她无法相信,更不能接受。
  住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质问,反而抛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那你就不觉得,她哑得蹊跷吗?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说不出话了?”
  “那是因为,她做了亏心事!这声音,就是她付出的代价!”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瞬间照亮了住持那张扭曲的脸和哑女毫无血色的面孔。
  紧接着,滚雷在头顶炸开,震得脚下的浮台都在颤动。
  狂风卷着岸边的灌木丛疯狂摇摆,影子投在动荡的水面上,如同群魔乱舞。
  水姐如坠冰窟,浑身颤抖,喃喃道:“我不信,不可能是哑女……不可能!”
  “你不信?”住持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洞悉,“就因为你看到过她摘花的视频,对吧?那天,我其实看到她了。”
  他死死盯住哑女,语速加快,“在摘花之前,珍珠就已经溺亡了!而你不知道的是,她当时为什么跑去摘花?知道吗?因为,她早就做完了!你的亲生女儿,那时候早就在水底了!早就被溺死了!所以她才……”
  住持的目光析出快意:“……才没有出现在珍珠身边!你才以为有了时间差!但当年的法医报告你看过吧?珍珠几乎是刚出门就溺亡了!哑女,她怎么会没有作案时间!”
  这致命的一击,逻辑清晰,直指核心。
  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分析,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哑女。
  她整个人僵立在风雨飘摇的浮台上,如泥塑,如木雕。
  连最基本的、本能的用手语辩解都忘了,只剩下瞳孔因巨大的恐惧和震惊而急剧收缩,脸色死灰。
  雨更大了,如同天河倒灌。
  湄南河像被激怒的巨兽,水位肉眼可见地暴涨,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汹涌奔腾。
  连接着哑女所站浮台的绳索被河水猛烈拉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浮台开始剧烈地左摇右晃,仿佛随时会散架解体!
  皮拉吨彻底吓傻了,嘴巴大张着,雨水灌进去也浑然不觉,只是空茫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
  水姐则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佝偻下身子,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分不清是雨是泪,她梦呓般喃喃:“我的孩子,杀死了我的孩子?”
  就在这心神剧震、天地变色的混乱瞬间——
  住持酒爷,他手腕上看似牢固的绳索竟不知何时已被割断!
  一道寒光在他手中闪现——是一把藏在袈裟内的锋利匕首!
  他动作快如鬼魅,不是攻击任何人,而是猛地挥刀砍向连接哑女浮台的那几根早已被暴晒得疏松朽坏的绳索!
  “崩!崩!崩!”绳索应声而断!只剩下几缕纤维在风雨中徒劳地牵扯!
  哑女脚下的浮台瞬间失去了牵绊,被暴涨的、狂怒的河水猛地推离!
  她惊叫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扑倒在剧烈颠簸的浮台上。
  一只手绝望地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冰冷的雨水和虚空!
  “小野!”
  “哑女!”
  水姐和皮拉吨同时惊醒,失声惊呼,想要扑过去救援。
  然而,酒爷的动作更快!
  他并未追击,反而将滴着雨水的匕首闪电般抵在了自己的颈侧大动脉上,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疯狂与嘲弄的诡异笑容,对着水姐嘶吼道:“还有更多!你想知道吗?哈哈哈哈哈!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握着匕首的手用尽全力,狠狠向内一刺!
  “噗嗤——!”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狂飙而出。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哑女所在的浮台,残余的绳索在暴涨河水的撕扯下,彻底崩断!
  那小小的塑料平台如同脱缰野马,被汹涌的浊流裹挟着,狠狠撞向湄南河主流。
  哑女被巨大的惯性甩得在浮台上翻滚。
  “阿母——!”
  一声撕心裂肺的、沙哑的、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挤出的呼喊,穿透了风雨的咆哮!
  那是哑女失声多年后发出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悲鸣!
  随即,暴怒的湄南河张开巨口,一个浪头打来,瞬间将她连人带浮台吞没!
  哑女双手死死抠住那湿滑的塑料桶边缘。
  浮台在水中剧烈沉浮,一个浪头打来,冰冷的河水猛地灌入她的口鼻,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呛咳着,又被浮台带出水面。
  模糊的视野里,天上那轮被乌云撕裂的残月,在泪水和雨水中扭曲、分裂,变成了无数个晃动的、惨白的光斑……
  暴雨、惊惧、猜疑……她觉得身子越来越轻,天上的月亮变成了好多个。
  我要死了吗?还是要睡去了?
  水姐在遥远的地方猛烈地呼喊着,可她却什么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