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水姐抓着粗糙的马鬃,冻得指节发青。
  年长的和尚,从怀里掏出一个还温热的东西,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心——是一个烤得焦香的红薯。
  “施主,暖暖手,”他指着前方山谷拐弯处,几缕灰白的烟柱袅袅升起,“过了那个冒烟的石灰窑,就彻底出这村子的地界了。”
  “哒哒哒,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在山谷间回荡,载着三个同路的身影,冲破迷蒙的晨雾,奔向未知的前方。
  很久以后,水姐才知道,在北方的深山里,村落稀疏散落,有的寺庙僧人,便是这样骑着马,翻山越岭去化缘的。
  在尘土飞扬的小镇路口,年长的和尚勒住马。
  他跳下来,从随身的褡裢里摸索着,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碎纸钞,又把化缘钵里的斋饭,用干净的芭蕉叶包好,一并递到水姐手中。
  “施主,”他看着水姐的眼睛,声音低沉却清晰,“我知道你不是为母亲寻医的。不然,见人为何躲藏?”
  水姐猛地抬头,眼中再次盛满震惊。
  “但,”和尚双
  手合十,微微颔首,目光平静而悲悯,“既然你想出来,必有你的苦楚。记住,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萨瓦迪卡普。”
  “萨瓦迪卡……”水姐哽咽着,也双手合十,深深回礼。
  她攥紧那带着体温的零钱和饭团,转身,像一滴水汇入奔腾的河流,瞬间没入小镇熙攘的人潮中。
  在小镇唯一的站台,她登上了那列通往山外的绿皮火车。
  当火车嘶鸣着冲进幽深的隧道,窗外骤然一片漆黑。
  水姐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蓬头垢面,脸上残留着血迹和烟灰,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求生光芒。
  她以为,用力擦拭着自己的脸,就能将所有的不堪都抹去。
  她以为,这列喷吐浓烟的火车,会载着她彻底逃离过去。
  她以为,她的人生就此可以洗白。
  可是,没有。
  第34章 ☆、34没把第二个老公喂鲶鱼就好了
  水姐坐上火车一路南下,火车穿过无数隧道,在群山里翻涌。
  在山里,层层叠叠的绿总是努力攀高,为了争抢阳光,新叶踩着枯叶的尸体,把它们当做肥料,连树顶上都挂着藤蔓,草绿、油绿、翠绿、乌绿、墨绿、琉璃绿、苔藓绿……目之所及,只有绿色。
  人何尝不是如此呢?
  都在挣扎,都在向上,踩着些什么,或者被什么踩着。
  渐渐地,浓稠的绿意被撕开,裸露出土棕色的山脊和坡地,并且比例越来越多。
  水姐知道,火车已经彻底离开北方。
  最终火车停在了清苔府,那是中北部交界,最繁忙的交通城市。
  站台上人声鼎沸,提着公文包的生意人、满脸青春痘的学生、吆喝卖小吃的摊贩挤作一团……
  南来北往的火车、汽车、船,在这里搭建成一个庞大的交通枢纽。
  快节奏的城市带来了无数机会,没人在乎你的来处,只在乎你能做什么。水姐就这样留了下来。
  90年代后,随着政策的变化,以前被关停的华校又重新开门招生,甚至扩建了不少。
  大量的华校出现,老师却稀缺的很。
  水姐抓住了这股东风,伪造了一份某某大学的学历证明,凭借之前帮父亲教书的经验,轻易当上了华校的汉语老师。
  日子过了没几年后,她遇到了陈家豪。
  他年少有为,在繁忙的小镇边缘,经营着一家诊所。
  清苔的人流量大,陈家豪诊所看病收费低,再加上他嘴巴严实,从来不问客人怎么伤的。几年下来,这间不起眼的诊所,在明暗两道,都积累起一份“名气”。
  水姐从没去过他的诊所,但陈家豪却来了华校。
  他带着一个护士,两人义诊,帮孩子免费看牙。
  水姐领着自己班的学生排队,小小的队伍鸦雀无声。
  别的班都吵吵闹闹,他们班不仅安静,每个人看完医生后,还会规规矩矩鞠上一躬:谢谢医生叔叔和护士叔叔。
  不仅陈家豪,连带着他的助手都夸这个班有礼貌,别人最多谢医生,哪有人看得到护士的付出?
  可水姐就是这样,她是个凶婆娘,人厉害,学生见了她都噌噌贴着墙根走。但刻在骨子里的书生教养,往那儿一站,便自带威仪,学生不得不规矩。
  牙医义诊每年两次,说也奇怪,这差本来落不到陈家豪头上,毕竟他不是专门的牙科医生。
  可校长跑了几个牙科门诊,大夫们手头忙着箍牙,哪舍得撇下钱不赚去义务劳动。
  有老师想起陈家豪曾帮邻居看过龋齿,技术麻利,事后见那邻居家徒四壁,连诊费都摆手拒了,便提议去问问他。
  陈家豪听罢,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说了句“行,几号?”,干脆利落得让校长都忘了准备好的说辞。
  义诊那天,他甚至自费买了冰激凌,检查完正好赶上午饭,他和护士又紧接着,挖了两百多个椰子球。
  很久以后,当水姐和陈家豪的已走过几个年头,她才问起他当年为何答应。
  陈家豪没回答,深吸了一口劣质香烟,烟雾在暗光下盘旋。
  他忽然问:“你说,我们华人信什么?佛?基督?还是阿拉?”
  水姐被问得一怔,想了想:“华人不信神。”
  “那信什么?”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若恶人未得恶报?”陈家豪追问,眼神藏在烟雾后看不真切。
  水姐答不上来,陈家豪哈哈大笑,似乎不在乎“若坏人未得恶报”的答案,他接着说:“多做好事,洗清以前的恶,得个好因果罢了。”
  那一刻,水姐心头猛地一紧,她忽然惊觉,这个同床共枕的男人,自己从未看懂过。
  她为什么和陈家豪在一起,多少因为他是个医生。
  未曾谋面的爷爷和疼爱自己的父亲都会行医,水姐在陈家豪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影子。
  她想当然地以为,医生陈家豪也会如父亲般疼爱、庇护自己。
  可惜,这匆忙结合的婚姻,更像是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赌赢了是安稳,赌输了,便是万丈深渊。
  后来他们有了女儿,女儿眼眸清澈,取名为珍珠。
  他们都想把女儿当成掌上明珠,给她一个清白的人生,别再走自己以前走过的路,尽管他们从未对对方提起自己的来时路。
  为了多看看珍珠,陈家豪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
  一家三口围着小桌吃饭的时光,是水姐记忆里最暖、最亮的碎片。
  他贪恋地嗅着妻子发间的皂角香,听着女儿咯咯的笑语,仿佛这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可惜好景不长,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陈家豪不知何时染上了赌瘾,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烟味越来越重,眼神越来越浑浊。
  他像被置换了灵魂,皮囊每天来去,但却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珍珠出事那天,水姐带着哑女和珍珠一同去了城郊的禅修院。
  邻居大嫂热心地说,院里正举行助学仪式,有免费的斋饭供应。
  她们对素斋兴趣不大,只是想去凑个热闹。
  禅修院香火缭绕,人声喧哗,谁也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珍珠就消失在了人堆里。
  再被发现时,她小小的身体,整个浸在厕所门外的水桶里,已没了声息。
  珍珠死后,很快有流言蜚语钻进耳朵,矛头隐隐指向同去的哑女。
  水姐断然否定了这种说法,她看过路人的视频,哑女当时离得很远,确与此事无关。
  但她也看到另一个视频,教育局长的孙子和哑女差不多大,案发时他曾凑近珍珠,并且给了珍珠一根棒棒糖。
  然而,发现珍珠的水桶里却没有那根棒棒糖。
  寺庙的老式厕所,木门外都放着蓄水桶,桶壁滑腻腻地长着青苔。
  法医的结论是,小珍珠可能想舀水冲厕所,脚下打滑,一头栽了进去,不幸溺亡。
  水姐不信这套说辞,质问珍珠脖子上的红痕怎么解释?
  法医说,红痕系生前造成,符合颈部细小绳索类物品,在剧烈动作下被外力挂扯、勒压形成的特征。与溺亡原因无直接关联。
  水姐才不信,那么明显的红痕,就是谋杀的最重要证据。
  求神拜佛,不如自己把刀。
  她拿着翻拍的视频截图和照片,冲到教育局长家门口质问,大人却替男孩辩解,几个人面色慌张,都在替孙子否认。
  后来连华校的校长也匆匆赶来,将她拉到一旁,语重心长又带着无奈:“水老师,珍珠的事,大家都很痛心,理解你的心情,但凡事要讲证据,不能捕风捉影啊,这样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理解?怎么理解?干你老母!”水姐积压的悲愤和绝望瞬间爆发,声音带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