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可是,即便没钱,好歹阿公阿婆健在,这种日子,有一天,老天爷也要夺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个老人省吃俭用,他们从来不买饮用水,都是把自来水煮开作罢,什么烂菜霉果子更是不舍得丢。两个老人,一个胰腺癌,一个胃癌。
  小小的哑女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村里对癌症有了解的本来就没几个,大家只知道哑女的阿公阿婆快走了。
  医院不再收治,开了几瓶止痛药让他们回家。
  后来连止痛药也不管用了,阿公总是不知所踪,等再出现就是浓重的烟味;阿婆常常整个人痉挛跪在床上,背部拱起,像虾米一样,似哀求似祈祷。
  哑女自觉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但她很矛盾:既想维持现状,阿公阿婆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又希望阿婆阿公阿婆解脱,早日去往极乐世界。
  那天比想象中来得更早些,先是阿公肚子痛要去厕所,过了很久都没出来,等进去看的时候,阿公整个人扎在茅厕里。阿婆情绪太激动,血压蹿升,大悲也把人送走了。
  在同一天失去唯二至亲固然悲痛,但对幼小的哑女来说,更多的是害怕。
  天黑之前,她去伙伴家里想请他们陪自己,儿时他们总是去对方家里过夜。但那次,没有任何人回应她,大人们婉拒说明天再说,然后就把门关上,仿佛哑女是不祥之人。
  哑女跨坐在木头门槛上,不敢进去也不敢出去。那时候她多想有个人出现,夜太黑了,哪怕只是陪她坐在一起。
  那个人真的出现了,就是哑女不愿去打扰的水姐。
  当时距离水姐的预产期只有一周,哑女怕水姐有个闪失,所以即便在最难的时候,也没有动半分求助她的想法。
  关于阿公阿婆的事情,水姐整日在家中养胎并不知情。
  她要给哑女送椰子糕,却看到人坐在门槛上。
  小小的人儿一看到她,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是哑女自阿公阿婆死后第一次流泪,也是唯一一次流泪。
  在她此后漫长的人生,再也没有因为什么事流过眼泪。
  了解详情后,水姐挺着大肚子笨拙地搂着哑女。
  葬礼结束,水姐问哑女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她没有说是做女儿,还是当妹妹。
  总之,哑女就跟了水姐,好像生来就是这样的。
  很快,水姐生下了女儿“珍珠”,也帮哑女找到了新学校,生活短暂地平静过一阵子。直到——
  这些遥远得都像上世纪的回忆了。
  因为是水灯节,所以原本空荡的街道临时增加了夜市,有很多卖小吃、小玩意的摊子,也有打气枪送玩偶的。
  皮拉吨带着哑女灵巧地穿过人群,前面呼喊震天,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边上挤满了人。
  皮拉吨喜欢泰拳,他很迷这个,平时也没少练,但总没机会上台,所以每次看到有比赛都会挤到最前排。
  哑女任由皮拉吨拉着,空空就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跳跃。
  台下人头攒动,呼喊声、口哨声、跺脚声交织成一片狂热的浪潮。
  观众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目光死死锁住台上那两个缠斗的身影——这一战不同寻常,其中一方,那个穿着卡其色裤子的精壮男人,竟是个职业警察。
  “揍他!别给条子留面子!”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挥舞着酒瓶吼道。
  警察背对着哑女和皮拉吨的方向,宽厚的肩膀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他的polo上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勾勒出精壮的轮廓。
  皮拉吨握紧双拳,恨不得替台上的人出手;哑女并不紧张,她对血脉喷张的场面从不兴奋,反而沉静。
  “铛——”回合铃炸响。
  拳手一个箭步冲上前,右肘击撕裂空气。
  警察踉跄着侧身闪避,卡其色裤腿擦过台面发出刺啦声。
  观众席爆发出喝彩,有人把花生壳抛向空中。
  第二记踢腿接踵而至,警察仓促抬臂格挡,小臂肌肉猛地绷紧。
  “砰!”闷响声中他连退三步,后腰重重撞上围绳。
  “站起来啊警官!”染黄发的小混混吹着口哨起哄。
  拳手甩了甩汗湿的鬈发,露出一口白牙。
  他忽然跳起,运力膝盖,直指警察面门。
  “哐当!”两人砸在台面上震起细尘。
  警察已经倒在地上,裁判蹲在旁边计数,手指在空气中划出残影。
  就在大家以为警察肯定输掉比赛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他的双眼因为充血而泛红,视线却像刀锋般钉在对手身上。
  哑女终于认出了他的眼睛。
  她全都记起来了,是七年前的那双眼睛,也是芭蕉林里的那双眼睛,是充满杀意的眼睛。
  是昌叔的眼睛。
  第14章 ☆、14我不怕危险我只怕危险在你身边
  水灯节过后的暖村夜晚,凉丝丝的风裹挟着鸡蛋花的香气。
  哑女蜷缩在警局对面茂密的九重葛灌木丛中,尖锐的刺藤划破了她的运动裤,分不清是血珠还是红花。
  这是她连续蹲守的第三晚。
  她的黑色运动服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正好有两个醉汉在洗衣房大打出手,被巡逻的警察抓了回来醒酒。
  哑女望着警用皮卡车驶入院子,两个男人垂头丧气地被押进大厅。
  局里有三个警察,人已经齐了。
  她抬手看了看腕表——九点整。按照前两天的观察,再过半小时,警察们就该饿得受不了了。
  “嘶嘶”,脚边的空空轻轻叫了一声,用尾巴蹭了蹭她的腿。
  哑女蹲下身,用手指梳理着空空油亮的毛发,示意空空绕到后面。
  以前来警局送东西的时候,她观察过,院子后面就是一片树林,有几棵棕榈树高耸其中。
  哑女把空空放出去在前面探路,空空灵巧地穿梭,引领哑女攀上一棵高大的树,这里距离警局有些位置,灯光映不到,除非拿手电筒扫射,否则极其隐蔽。视野非常好,警局院子一览无余。
  哑女再三检查,确认院子里没有摄像头,等待着。
  夜晚潇潇,偶尔有风吹过,叶子哗啦啦响。
  九点十五分,第一个小贩骑着摩托三轮车出现在路的尽头。车头灯光笔直,在夜色中横冲直撞。
  哑女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警局里几个值班的警察陆续走出,围在小贩的摩托车旁。
  他们点了几串小吃,油炸丸子的香气飘散开来。几人站在路边边吃边聊天。
  就是现在!
  哑女拍拍空空的后背,猴子立刻灵巧地窜了出去,像一道黑色闪电穿过密林,直奔警局后院的围墙。
  哑女紧随其后,不敢大意。
  后院比她想象中还要安静。一棵高大的棕榈树斜倚在围墙边,枝干粗壮,树皮粗糙。
  空空已经爬到了树干中段,回头看着主人,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哑女深吸一口气,抓住树干上的突起,开始攀爬。
  她的动作轻盈而敏捷,像是空空的同类。
  树皮摩擦着她的掌心,即便隔着运动手套也能感受到那种粗糙的质感。
  爬到与二楼平齐的高度时,她停下来观察。
  警局的建筑老旧而简单,二楼窗户的防盗网约等于摆设——在这个偏远的小村,没人想过会有人敢潜入警局。
  哑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铁丝,在空空的帮助下,轻松撬开了窗户的插销。
  “吱呀”——窗户发出轻微的声响,哑女耳朵竖起,捕捉着任何异常声音。
  楼下警察们的谈笑声依旧,没人注意到这微小的动静。
  她翻身进入,落在一条昏暗的走廊上。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哑女迅速在脑海中回忆警局的平面图——昌叔的办公室应该在走廊右侧尽头。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大笑声,哑女贴在墙边,屏住呼吸。
  是那个叫小可爱的年轻警察,他的笑声尖锐而刺耳。
  “那俩醉鬼还在闹呢!说要把拖鞋塞进对方嘴里!”
  “让他们闹去,等昌叔回来有他们好看的。”这是大漂亮的声音。
  哑女松了口气,踮起脚尖快速穿过走廊。每经过一扇门,她都停下来辨听里面的动静。
  二楼办公室都黑着灯,借着微弱的月光,她找到了写着“警长”牌子的门口。
  昌叔的办公室比想象中整洁。一张老旧的木制办公桌,上面堆满了文件;一个金属档案柜靠在墙边;墙上挂着几张集体照。
  哑女迅速行动起来,先检查档案柜。
  “拉祖……拉祖……”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手指快速翻阅着标签。
  印度街小孩子们提到的那几个名字的文件很快找到了,但就是没有拉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