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但贵妃没有陷害县主的理由。相反,如今圣人春秋已高,最有可能当上皇帝的人又是自己亲生的宜王。假如能让清河县主做妃子,那便是亲上加亲,贵妃在朝中的地位就根本无人可以撼动。
  那么,宫中下令要求不验尸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她低头沉思,忽而想起某个大逆不道的可能。在平康坊常有这种事,但皇家也会如此不加避忌地乱来么?在宜王失踪、圣人悲伤忧虑到无法上朝,且县主府被围成铁桶的此时此刻。
  “无论如何,得先看到尸体。”
  她终于开口,目光炯炯看着李猊:
  “大人,你定有办法,是不是?”
  李猊:……
  ***
  数个时辰后。
  三人在升平坊外下马,不远处便是清河县主府,高耸巍峨的楼阁、层叠绵延的假山气势恢宏,远远在坊墙外便能看到。
  “真气派。”韦练啧啧感叹:“若成日在这等神仙洞府里待着,不知还能有什么烦恼。”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引用自唐末五代诗僧贯休《赠钱尚父》,此处时代略有提前。
  李猊四顾坊外:
  “昔日玄宗皇帝一日杀三子,李家对亲生骨肉尚且心狠手辣,更何况其他。”
  “身后事有何要紧”,她叉腰:“若县主招我做驸马,就算日后要杀我的头,也比籍籍无名一辈子强。听过那首宰相李泌作的长歌行么?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好。”李猊负手微笑点头,很有些她说什么都对的意思。韦练原本等着他讽刺挖苦,这下反倒气短,甚至红了耳朵。奇怪,李猊最近很奇怪。就算是在折柳村因为茱萸酒惹出那等事之后,他也未曾像这般毫无理由地待她有十二万分的耐心。这情况就像是——
  就像是他欠了她什么一样。
  难道在山洪发生之后,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
  但还没等韦练想清楚,思绪就被李猊打断。
  “如今鱼中尉下落不明,南北衙群龙无首,圣人又头痛风疾无法视事。这不许验尸的口谕,恐怕是出自贵妃。”他压低了声音:“不能硬闯,便只能走些旁门左道。”
  “什么旁门左道?”
  韦练凑过去:
  “我与康六引开卫兵,你瞅准时机溜进去,瞧瞧停尸的地方在不在县主府中。若无尸体……再做旁的猜想。”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事到如今就无需再隐瞒你的功夫了罢,韦十三。”
  韦练打了个激灵,不存在的猫尾巴再次竖起,有种祖宗十八代都已经被李猊查出来的感觉。但男人此刻的气息并不危险,韦练甚至有种他有把柄在自己手中的绝对安全感觉。但这感觉从何而来,她想不通。幸好,她也是个笃信琢磨不通的事就先放着、过会儿麻烦会自己消失的人。
  “唔。”韦练装傻:“那你们要如何引开卫兵。”
  “无需担忧。”
  李猊笑笑,给她指了个方向便飞身上马。
  “两个时辰后,此地见面!”
  韦练有些无奈地目送李猊很是潇洒地远去,摇摇头找了个地方暗中观察情势。他指的这个藏身地点确实巧妙:升平坊地处乐游原之西,是长安城里的制高点,故而权贵们爱在此处置办田宅、营造园囿。除了清河县主府,附近更是冠盖如云、甲第连绵。独有她待的地方是个小小的佛寺,虽则香火不旺,却足够不引人注意。佛寺后院有座佛塔,可以登临查看远处异动。
  等等,佛寺。
  韦练心中悚然一惊,回身就从屋檐快步走进佛寺院内。此处仅有三进:弥陀接
  引殿、观音阁、佛塔,最后是牟尼殿。越靠近最后的佛殿,她的心跳得越快。终于,在最后一重殿堂逐渐显露真容时,她心中轰然作响。
  牟尼殿中央是尊鎏金药师佛,手中尖利法器戳向天空。
  “施主。”
  这声音从她身后响起,韦练立即回头,瞧见个身穿僧衣的沙弥在向她施礼。
  “有位香客,想见施主一面。”
  沙弥低眉垂目,看着很是恭敬。
  “见我?”韦练指自己。
  “是。”沙弥仍旧低着头:“请随贫僧来。”
  虽然疑惑,但好奇占据了上风。韦练步下台阶,跟随沙弥往后院走。没想到后院除了佛塔还有花木和大片禅房,比她想象的宽阔许多。
  “兵乱后,长安三千寺庙仅余数十,此庙彼时也仅剩残砖破瓦。幸而遇到几位香客,常年布施,本庙才有今日造化。”沙弥见她左顾右盼,就不紧不慢地解释。
  “你们也供西凉旧像?”韦练开口。
  “什么旧像。”沙弥摇头:“贫僧只知礼佛,其余的,一概不知。”
  “到了。”
  沙弥站定,向前一指。那是座小佛堂,门虚掩着。她走进去掩上门,才见里面停着一口棺材。
  四下漆黑,棺材前燃着两盏长明灯,烛火幽微,照亮佛龛里佛像的脸。那是尊纯金的佛像,工匠技艺卓绝、造型静美,韦练却不知为何越看它越觉得毛骨悚然。
  “施主。”
  佛龛后,忽而响起个沙哑声音。她从前做杀手时遇到过——是为了遮掩真实身份吞了炭,彻底将嗓子弄坏才有的声线。
  “若想知晓县主之死的真相,便不要往佛龛后走,听吾讲完。”
  那沙哑声音在烛火里摇曳,就像是佛像低语。
  “此处所停的,是个无辜之人的尸首。你要替他报仇,为他洗脱罪名。否则……”
  声音停顿,忽而发狠地提高声量:
  “我定将长安焚尽,让你们都替他陪葬!”
  韦练不为所动,她向前走了几步,动了动棺材盖板,发现并未上钉,便一把掀开。
  哐啷一声,伴随着沉重木板被挪开,一张俊朗却也可怖的脸浮现在眼前。
  那男人已经没了呼吸,脸上有道长且深的疤痕。他双目未闭,在咽气之前仍旧不甘地瞪视着天空。
  第66章 ☆、黄粱镜03
  古庙里诡异地安静。
  韦练自西向东、绕着尸体转了个圈,接着伸手入棺先去验看死者呼吸,继而按压若干穴位、拉下眼皮查看乌青,掰开手指查看指缝。在做这一切时,她身后的佛像一直悄然无声低头看着她,而韦练泰然自若。
  直到她伸手要去扒开死者所穿的绯红圆领袍时,佛像后那嘶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不准动!”
  韦练眉毛挑了挑。
  “不动我怎么验尸。”
  说完她就两下解开圆领袍的领口、赫然三道鲜红抓痕在他胸膛上出现,那抓痕显然来自某个女子。她低头闻了闻,旋即眯起眼,用指甲沾了些血迹放进证物袋中。
  菊花香气。
  韦练目光继续往下,又发现许多抓痕和其他暧昧痕迹。起初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意识到这是什么痕迹之后,耳根有些微微发红。
  从前验尸多验的是仇杀,这回倒好,仇杀加情杀,还是新鲜的情杀。御史台的活儿也是越干越有了。她硬着头皮继续验下去,再没有发觉其他异样,也没发现身上缺了什么部件。如此看来,应当位于额角那道锐器击打的伤疤便是致命伤。伤口流的血浸透了男子半边衣裳,让原本漂亮的脸分外狰狞。
  她拍拍手起身。或许是低头太久加上太早醒来,面前一阵昏花。恍惚间眼前闪过一个影子,虽然只有刹那,却让她从头到脚窜过一阵凉意,原本的困倦也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那是个顶着狐狸脸的妖物,穿着寻常男子的衣裳站在佛像后,眼里带着要将她敲骨吸髓的仇恨。
  那眼神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是原本应当已经沉入水中喂鱼的“白大人”。
  噼啪。
  远处天上忽然响起一声近似惊雷的声音。她抬头从庙门外看去,恰能瞧见升平坊外升起一朵红云,像是炼丹炉里火药炸开才会出现的异状。
  “祥瑞!红云,是祥瑞!”
  升平坊内的住户们一个个地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热闹,而韦练想起李猊的吩咐,看看天色,居然已经过了接近一个时辰,想必这就是他所说的计策。如此想着,她最后瞧了那尸体一眼,就越过门槛向清河公主府邸奔去。
  而在佛像背后缓缓走出一个白衫身影,他拖着沉重身体,双手按在尸体眼睛上,将男子瞪着的双眼彻底盖住,接着,黑暗再次顺着棺盖笼罩了那具尸身。
  ***
  火药在坊内一个接一个地炸开,守着坊门的卫兵们眼睁睁看着红云逐渐逼近升平坊,却手足无措。韦练顺着指印在巷道里飞奔,直到火药最终在清河公主府的后院引燃,彻底将原本就混乱的场景变成一锅粥。
  原本守在门外的卫兵们听见宅院里侍女们的求救声,思前想后还是打开门预备灭火。而韦练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掩蔽之下攀上房檐,顺着屋顶矫健地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