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远处,那漆黑的马车缓缓挪动,无声无息往巷子深处走。随着车灯晃动,她才看到那麻纸灯笼是绿色的,而车里若隐若现的是两双眼睛。
  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要被盯上就凉到骨髓里。
  那眼神里是不可估量的恶、毫无理由、毫无目标。在这座日渐倾杞的大城之中,自从安禄山的铁蹄踏破长安烧杀掳掠,把开元幻梦砸得粉碎之后,那些细碎的恨意就在黑暗罅隙里滋生,让所有还在享福的人也惶惶不可终日,仿佛那福气是从堆成山的冤魂们手里偷来的。
  谁是罪人?
  所有活着的,都是罪人。
  那黑暗里漂浮的细碎咒怨如此清晰,细听去却又消失不见。韦练被那两双眼睛盯着时不知为何挪不了一步,仿佛身体被焊在地上,只能放任那黑色马车渐行渐远。
  待最终它彻底消失,那股令人不安的尸臭也逐渐消失。李猊缓缓松开握着她脖颈的手,由于握得太久,纤白脖颈上有暗红色的痕迹。韦练没动,也没有回头看他。
  “凶肆。”古代出售丧葬用物的店铺
  她声音很低,还有些沙哑。
  “那两个坐车逃掉的人,用了凶肆拉棺材的马车。”韦练鼻尖动了动,是与幕后之人棋逢对手、终于能够短兵相接的快感。而身后则是更可怕的存在——强压怒意的李猊。越是腹背受敌她越是兴奋,暗中攥紧手掌,听骨节咔咔响动。
  方才对视之后,他们被发现了。
  马车里的活物是人是鬼尚不清楚,但一定没有走远,还会回来斩草除根。
  五感全开的感觉让她回到当年做刺客的岁月,而李猊在夜色里的瞳孔与白天不同,更冷漠,更惑人。
  “带刀了么?”
  显然,他的推测与她相同。韦练正要点头,却在伸手去找软刀时停住。她没带刀。目光投向李猊,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神情淡淡的。
  “没带刀还出来办案。”
  她不能告诉他,自己曾在代北镇徒手夺刀连杀十四个马贼,有刀还不如无刀。现下更要紧的是如何装作没有绝顶功夫、还能在黑暗中即将到来的恶徒手下幸存。
  嚓,嚓。
  那是鞋底划过铺满落叶的砖石地面的声音,不止一个人,动作整齐划一。她再仔细听下去,耳朵动了动,神情却变疑惑。
  听鞋底的声音、佩刀与腰间其他零碎相击打的声音,来者是巡夜的南衙禁军。若不是巧合,便是背后之人的能耐大到可以顷刻之间调动禁军来阻拦他们追查。谁能有这样的本事?这触到了韦练的知识盲区,但韦练有恃无恐、狐假虎威地看向李猊。
  没关系,她和他手上都有御史台的腰牌,可在夜禁时出城查案。心不虚、气也足。
  但李猊却在她的目光中意外地摇了摇头,用口型告诉她。
  没带。
  韦练脑子里嗡的一声,又听李猊解释。
  “给宜王了。”
  看来那宜王今夜并未回皇宫,而是带着崔氏女离开了皇城。为何李猊要冒死放他们走、甚至将腰牌给出去,韦练还没想清楚,那脚步声就越来越近。
  没腰牌而犯夜禁之人,若被捉住,轻则杖责,重则斩。她知道这规矩在兵乱之后的长安日渐废弛,但万一呢?
  万一背后的人恰好就要凑这个机会灭口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猊左右四顾,刚要带着她往暗巷更深处躲,却没能拽得动韦练,她仍稳稳站在原地,目光里有他看不懂的坚定。
  “大人,这次你可否听我的。”
  她踮脚,把自己拴在腰带上的腰牌摘下,挂在他蹀躞带上,接着做了件他始料未及的事。
  她拆了自己缠住头发的布条、瀑布般的黑发散落,接着把腰带拆下扔在地上,抬起一条腿挂在他腰间,手臂抬起,搭在他肩上。
  “握住。”
  她在他耳边发号施令。
  李猊目光被粘在原地,手已经不听理智指挥,恍若梦游般地握住她抬起的腿。瞬间、对方就像蛇般攀附上来,张嘴咬住他的唇。
  “等他们来了便开始动。待有人凑近,我便挟持一个,你先跑。”
  她这般嘱咐着,心跳却比平时快许多,嘴角也止不住上扬。
  “我想抓活的。”
  对她这疯狂的提议,李猊没说不也没说好,只是暗暗加了手劲。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来不及反悔、没有转圜余地。他不得不承认韦练急中生智之下的市井智慧或许是第一解法——有什么比在暗巷里发现一对急切到忍不住干柴烈火起来的年轻男女更让人好奇、更能放松警惕的?
  而对方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就是他们最好下手的时候。
  “快些。”
  她催促他。
  李猊在暗中不动声色,握住她腰的手却越来越紧。接着骤然贴近。
  韦练啊了一声。
  这一声不是演的,而黑暗中那赶来的脚步却被这寂静里的黄鹂般的叫声震住,有所迟疑。
  她自己则双耳烧红、莫名其妙地浑身血流奔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此举是自投罗网,但为时晚矣。
  李猊的吻坚实、粗暴。
  强势撬开她的唇,把茱萸酒的香气渡进来。
  韦练心口腾地升起许许多多火烧云。
  第47章 ☆、狐狸公子11
  两人都很清醒,所以也无从抵赖。清凉触感并不惹人讨厌,而手心所碰到的肌肉走势与筋骨涌动也让她浑身血流加速。尤其是在这个当口、身后明明有人逐渐走近、而且对方很有可能致自己于死地的情况
  下,反倒激起她的胜负欲,想都不想就反攻回去。触碰到唇舌的瞬间,李猊的呼吸骤然急促,扣在她后腰的手更加束紧。
  脚步声停了,那人站在巷口,正在注视他们。
  茱萸酒的辛辣中和了陌生的恐惧,敌手在后窥伺,他还在耐心地教她。
  “专心点。”
  他气息也不太稳,而不用抬头她就知道此时李猊的目光是什么模样。茱萸酒,一定是茱萸酒的原因。他继续吻下去,韦练躲闪,他就顺着眉骨、唇角、脖颈一路往下。
  韦练推他,但推不开。
  李猊是真发疯还是借机报复?她想不明白,但当务之急是把对面的人诱骗过来,听声音不止一个巡夜的士兵,只要能劫持一个就有逃走的机会,只需稍作……
  “李大人?”
  背后的声音忽而响起。她激灵一下,刚要抬头看,就被李猊按下去,略微挪了挪身子,完全挡住她。再开口时,声音浑浊沙哑,还有些被打扰了的不悦。
  “是你。”
  背后的人行了个叉手礼,表情尴尬中带着一丝谦恭,谦恭中带着一丝看热闹。韦练也在迷糊中终于想起在何处听过这声音——是在曲江池那次,深夜从城南到城北来报信的兵士。上次见时还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兵,这次已经穿上了禁军才能穿的明光铠,想来是上次的案子通报有功、而大略李猊也向上级美言,暗中提拔了他。
  韦练心中欣慰,但他显然不打算在此处与那人叙旧,只冷冷嗯了一声,转身时把她抱起,而她也很默契地假装害羞,缩在对方怀中把脸埋起来,从外头只能瞧见一只猫似地蜷缩在怀的女子,长发盖住身形,连衣裳也瞧不清,但其实她暗中已经将李猊腰间短刀抽出握在手中。若对方突然发难,她就可以抢占先机。但那年轻将官显然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还为他们闪出一条道。李猊没有犹豫,抱着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禁军森严的铠甲中经过。
  人群哑然无声,她察觉到那些铠甲后闪躲但八卦的目光,就把头更深地藏进他怀中。而李猊的抱她的手就拢得更紧,夜色中,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轻响。就在她以为这次几乎可以逃过一劫时,身后却传来那将官的声音。
  “大人,请留步。”
  李猊停步,慢慢地转过身。韦练的心脏与他胸膛相贴,一下一下跳动着。她把短刀反转刀刃握在手心,像蓄势待发的虎,静待那个暴起的瞬间。
  “方才在这坊巷之间有个逃犯经过。不知大人可曾见到。”
  将官踏着方步逐渐走近,又端正行了个礼,低声补充:
  “有人来报,说城北凶肆丢了马车,戌时往东去了。那马车上的人是逃犯。”
  “什么逃犯。”李猊低头看对方。
  “城东折柳驿一案死了十三个客商的事,大人可有听说。”对方又近一步:“今早鱼中尉下令,要南北衙禁军都严加查探,若是捉住真凶,赏金一万,升千牛卫。”
  李猊眯起眼睛,韦练也暗中抓了抓他的衣领。
  鱼中尉有此动作,意味着他已经知道了折柳驿一案背后与《十美图》有关。而此举究竟是帮他们破案还是在阻挠他们破案,此时还未可知。甚至,那个权倾天下的宦官之首会不会才是《十美图》始作俑者,她也不能确定。
  “真凶是何人,有无画像。”
  李猊岿然不动,也没人敢上前查看韦练是不是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