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衣料窸窣声响起,片刻后,李猊推开纸扇窗,发尾尚未擦干,眼睛闪着电光。
  “药材呢。”
  “在、在韦练那里。”康六被他眼神吓得后退一步。
  李猊闻言不再追问,纸扇窗也合上。
  “辛苦,这几日你二人且休息。我去趟宫里,将此案了结。”
  “大人,那什么”,康六支吾:“大人也勿要太过劳累,这几夜我总见大人洗冷水澡,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猊不说话,过了会才开口。
  “多嘴。”
  康六翻白眼。
  “哦,在下多嘴,在下告退。”
  “韦练她”,李猊又开口,康六就站住,听得他淡淡地询问:“还在御史台狱中看证物么?”
  “是啊。”康六挠头:“你们一个两个都连着几夜不睡,当真是神仙。”
  纸扇窗内传来李猊的轻笑,康六吓得汗毛倒竖,说了个告退就跑。而纸扇门开启,男人穿得齐整、皂靴踩在泥地上,悄无声息。他往御史台狱走去,黑暗里,有小猫咪咪两声,猫脖子上戴着木牌,“弥弥”两字还清晰可见。李猊想了想,把猫抱起。黑猫意外地并不抗拒他,甚至在他怀中睡着,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他抱着猫走下阴暗阶梯,走进滴着水声的监狱。一路行过去,狱卒们纷纷低头。血味、腐臭味与其他难以辨别的味道混在一起,足以让头回进来的人悔不当初、哭着交待所有罪状。
  但那个纤弱身影却就在灯烛下查阅案卷,眼里闪着急于求知的光芒。
  李猊把猫放下,黑猫咪了一声,就窜到韦练身后。她抬眼,见是李猊,就放下案卷,打了个哈欠又伸懒腰。
  “大人你来啦。这尸体香囊里的药材我已验看过,正是抹在栏杆上致使药材腐坏的原料。这东西从何处取得、是否有人故意给她药方却未可知……大、大人你要做什么!”
  韦练看着李猊挂上了案卷室的门闸,接着,十分自然地解开衣带,脱掉了原本松散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精壮肌肉、曲线流畅,泛着健康的麦色,比宜王苍白的肌肤瞧着赏心悦目许多。她起初只是惊讶了一下,接着就被眼前美景吸引,看得目不转睛。
  “不是要练画技么?”
  他若无其事地从身旁拉过一个矮凳,故作自然地坐下,手按在膝盖上,扬起下颌,挑衅似地看着她。
  “画吧。”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27
  今天双更,晚上还会有无畏法师弥弥等三人的番外。第二阶段投票最后一天,拜托大家了。(鞠躬
  第36章 ☆、药师咒单元番外法师篇
  曲江池边的行宫里,住着一群已经老去的宫人。
  五十多年前它还是天下最辉煌壮丽的殿宇,杨贵妃常在楼阁上跳舞,乐舞都是天子所写,传闻听过的人都为之潸然泪下。彼时长安也是世间最壮观的大城,路上尽是诗人、侠客与千里迢迢来做生意的商旅,走在长安大道上,便是无尽的游宴、无尽的享乐。从睁眼开始到醉倒结束,从不停歇。
  但那些都是兵乱之前的事,如今的长安只剩一片瓦砾,有关往事的絮语鬼魂般漂浮在所有坊市罅隙里,等待永不会到来的故人。
  行宫里有个性格古怪的宫女,平日里踽踽独行,不与他人交往。她每日待在古旧大殿中央,画那副诡异壮丽的《药师经变图》。她已经如此画了三年,谁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钱去买那些昂贵的金粉、朱砂和石青。没有那些颜料,壁画就不会如此震撼人心。
  那是一幅在长安广为流传的图像:药师佛坐在中央、四周围坐弟子、菩萨、天人、力士,纷繁复杂,手笔
  非凡。所有人物都看向中央的佛陀,而佛陀眼帘低垂,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
  壁画快要完成了,佛殿的钥匙只在她身上。在壁画完成之前,她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有毒颜料的气息一天浓过一天,但她毫不在意。宫人们都觉得她疯了,但行宫里疯掉的女人太多,也就不再有谁对她的异样感到稀奇。
  快要完成了。
  女人喃喃自语,提灯走在曲江池边,身后跟着一只黑色小猫。它脖子上挂着猫牌,“弥弥”两个字劲秀苍健,是学书多年的行家所写。
  快要完成了。
  她继续自语着,抬头去看月亮。今夜不是朔月,但今夜有人必须死。这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强悍、冰冷,如同命运本身。
  她的灯笼晃荡,照着月下的曲江池。波光粼粼、竹林茂密。越是在黑暗之中,那黄金禅杖和七宝袈裟的光芒就愈加盛大。那个俊美的男子曾经是他的丈夫,而如今,是长安所有人景仰的高僧。她曾经努力靠近过他,却像在瀑布里逆流而上,越来越远。
  宫女攥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钢针。她越走近池边,心跳就越快。或许是常年在有毒颜料中呼吸的缘故,她视力减弱、握笔的手也比不上当年稳当。或许,过了今日她就不用再伪装。这段折磨彼此十多年的孽缘也将就此结束。
  现在心不可得,过去心不可得,将来心不可得。
  她在心中默念,握着钢针的手却越来越不稳。
  她要在今夜在曲江池边自我了断。如此、留在醴泉坊的她的弥弥就不会死。他们可以一起回僧伽罗国。十多年了,她该放手,他也该放手。
  宫女跌跌撞撞地走到池边,泪水从双颊流下。
  如果当初她没有登上那条来长安的船就好了。弥弥就不会偷偷跟着她上船、后来那些生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就不会发生。
  但为何还会如此悲伤、如此不舍,对这肮脏的人间如此留恋。
  啊,原来,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就算这么恨、这么纠缠,还是想见他。像三年前她刚刚逃出生天时那样,在密林里抵死缠绵。长安最受爱慕的僧人与他不曾被世人所知的妻子,七宝袈裟铺在泥地上,弄脏了也无人理会。也是从那时起,出于对弥弥的愧疚,她开始抄写《药师经》。只有在抄写那些劝人自毁的经文时,心中才能得到暂时的歇息。
  如此孽缘,终于要在今夜结束。她把怀中的衣裳理了理,那是一身回鹘贵族才能穿的纱衣。她已经做好打算,要扮做弥弥的模样,死在曲江池边。这样,那背后的人就不会再去杀弥弥。这是她欠她的。
  从多年前、她将那个那人从弥弥手里抢来时,她就欠她的。
  宫女叹息,提灯照在前方。今夜并非约定之日,他不会来。
  但为何湖边依稀有东西在晃动、她心中隐约升起不祥的预感,跌跌撞撞跑起来,灯笼晃荡,黑猫也奔跑起来。而在看到湖边那具尸体之后,宫女捂紧了嘴,不让自己发出心碎的惨叫。
  弥弥——
  她跪下去,看见尸体背上,有禅杖伤痕。带颜料的贝壳散乱在地,血迹触目惊心。那是她此前扮做商户女去醴泉坊探望时送弥弥的礼物,此时却成了罪证。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明明就差一点就自由了。
  她半跪在地。
  ***
  十年前。
  大船从僧伽罗国启航,终点是千里之外的长安。
  少年蹲在船鉉上,意气风发。他回头,看着不远处蹲在船尾在树叶上画画的少女,乌黑长辫垂下,手上系着铜铃,用以遮盖烙印。她是个奴隶,她的主人是他的未婚妻。三人从僧伽罗国出走、坐上一艘商船,却不知这辈子都再也回不去故乡。
  “嘿,黎黎。”
  他向画画的少女伸出手。
  “画久了,眼睛要坏掉。来看看海吧。”
  她目光终于从树叶上移走,看向无边无际的海洋,眼里涌起向往。左右四顾、看没有旁人,才伸出手。少年一把将她拉起,两人就走到船鉉边。如平生第一次那样,她伸出双臂迎接海风,闭上眼,仿佛宇宙群星都在怀抱之中。少年安静看着她,直到某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黎黎!你竟敢!”
  啪。
  少女脸上凸起,是被扇了一巴掌。通红的痕迹显眼,少年一把攥住对方手腕,声色俱厉。
  “弥弥,你做什么!”
  “殿下”,暴怒的女子将情绪强行压下去:“她是我的奴隶,我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佛陀说众生平等,你怎可如此执迷不悟。”少年阻拦之间,见女子眼里有泪光,终于放手,脸上有悔意。
  “殿下,我为追随你,抛弃父母家人离开僧伽罗国。若你也不照顾我,弥弥要怎么办?”
  美人哭泣,泪水如断线珍珠掉落。而少年将她抱进怀里轻拍,两人终于言归于好。而被打的少女早就退到阴暗角落,却愣怔在那里,无法再拿起画笔。
  不是的。
  真相并非如此。
  是她要逃,因为她是奴隶。然而在上了这艘商船后,发现僧伽罗国的王子也不知何时跟随她上了船,随之上船的,是她服侍多年的王侯之女——弥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