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男人的声音打断她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李猊回头,灯火照着他侧脸,看得她心里一惊。
  “愣着做什么,去备格目。”
  同时当班多年眼疾手快的康六已经给主持沏上了茶。茶香氤氲之下,对面的人似乎思绪镇定些许,但手仍在颤抖。染血的法杖也被清洗干净,立在一旁。韦练拿来画尸形图的麻纸,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捻起毛笔便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
  “法师。”她把毛笔笔端戳在下颌,笑眯眯开口。
  “敢问,你这伤是在何处受的,为何要来御史台呼救?”
  年轻僧人低头看着茶杯,微红茶汤倒映着他俊逸的脸。良久,他呼出一口气,把茶杯放在案几上,闭目端坐,双手结了个禅定印。
  “贫僧法号无畏,僧伽罗国即今斯里兰卡人。年幼时即随商队来长安,在光宅寺出家。年十六时行西域,得《观无量寿经》与《药师本愿经》药师佛又名光明佛,唐中后期盛行的本土佛教派别之一。数卷,遂留于光宅寺译经,如此至今。”
  韦练咦了一声,又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李猊斜眼睨过去,她就起身走到李猊面前,踮脚和他耳语。
  “这位法师,便是如今长安风靡的《药师经》的译者。”她眼睛闪闪发光,看向住持的眼神从审视变成钦佩:“如今长安家家户户都有《药师经》,若是能求得一本光宅寺法师手抄的更是要日夜供奉祈福,大人不知道么?”
  李猊不语,只是暗中将脸挪得离她远了一些,耳根微微发红。韦练似乎一直以来都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就像此时,她凑得太近、近到耳际热流涌动,他只能按着腰间障刀,把障刀不动声色挪到身前。
  果然,韦练是他的克星。他闭了闭眼睛,喉头滚动。
  但她浑然不觉,正沉浸在突然见到传闻中宗师级人物的兴奋中,而这宗师级的人物还如此年轻俊朗。多年前,她只能在四月初四法会上从观看辩经的人群中踮着脚远远瞧上一眼,即使如此,也只能瞧见太阳下遍布宝光的袈裟。
  “原来是无畏法师,久仰久仰。”她连语气也恭敬许多,笑眯眯地坐回去。李猊看她性情大变、就差把猫耳朵和猫尾巴也漏出来,抱臂眉心蹙起,心中警铃大作。
  “那么,敢问法师,这伤是为谁所害,又为何要来御史台?”
  李猊眉心蹙更紧了。难道韦练见色起意忘记本分、此时便觉得这僧人是受害方?但他没开口,任由她问下去。对面打坐的人眼皮微动,接着缓缓睁眼,笑了笑。灯下深邃五官更加显眼,染血的僧袍也不再可怖。
  “贫僧这伤,是在城郊曲江池边百里桃林所受。伤人者,原是我认识的逃犯。”
  “逃犯?”韦练拿起笔,边问边飞速描摹僧人外貌五官、伤口位置,又用小楷记下他的供词。
  “嗯。贫僧年少时便常在林中修禅,长安城中喧闹,唯百里桃林寂静少人。因贫僧身无分文,多年来,与桃林中的游民互不相扰,只是偶尔有人来向贫僧讨要手书的《药师经》。昨夜,贫僧也如往常那般往桃林中打坐,不料……”
  僧人停顿,低垂眼睫下,目光起了些微波澜。
  “有个贫僧曾施过粥的逃犯,要贫僧次日带五百金给他,如若不从,便要取我性命。我自然不答应,他便以利刃刺我。”
  僧人结印的手微颤,但还是说下去。韦练的目光停在他手上,若有所思。
  “那人也是僧伽罗国人,被卖来长安做奴隶,后不堪虐待,杀了原主,潜逃在林中。昨夜才知,原来他在长安已犯下过不少罪行。刺我之前,那利刃上,尚有未干血迹。”
  他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早年施救恶人,如今受伤,是贫僧的业报。故而来御史台投案,恳请圣裁。”
  李猊点头。他知道长安各大寺规矩森严,如若不是触犯唐律、不会提请俗世官员介入。但这涉及人命、被伤的又是名刹主持。若他寻大理寺或是京兆府法曹,对方会嫌这案子太过棘手。而御史台名义上监察百官,实际上,却可暗中调动多方资源,并可直达天听。这僧人找他们,并不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清白,而是为向天子告状。或是——在借此意外受伤的机会请求辞去住持一职。
  “本官知晓。”
  男人侧过脸,看见韦练手中麻纸上已经有了一幅法师画像,五官纤毫毕现,连神情也跃于指端。不知为何,这画像却让他觉得碍眼,甚至想拿起烧掉了事。
  “明日早朝,本官会将案情如实禀报,法师可早些歇息,御史台兵士会护送法师回光宅寺。”
  “夜深,光宅寺有夜禁,守门沙弥贪睡,若没能开门便要受罚。贫僧等在此处即可。”对方微笑拒绝李猊的提议:“有劳大人,留盏油灯。”
  韦练还在凝视那张画,而男人已经拎猫似地捏在她后颈衣领上提了提:“走。”
  “等等。”
  她抬眼、瞳仁清亮,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看向李猊。
  “大人,御史台可有磁石。”
  她指向僧人:
  “法师的手这般颤抖,或是中了毒针。”
  第19章 ☆、药师咒03
  磁石拿来之后,韦练坐定,而对面的法师目光似有所躲闪。她还是笑眯眯的,手拿磁石就往法师身上凑。
  “这东西不过是磁石。我看法师身上创口,似是利器所伤。若是有残片留在体内便不好了。”她好言安慰,语气很是有耐心:“从前我阿耶……啊不,师父,曾教过我这个方子,用来医治被尖针戳入体内的人。”韦练眯起眼:“不过,要对人体穴位了解透彻,才知道如何下手,不然,极易出人命。我家三代从医,我的医术,李大人可以担保,法师放心。”
  她又往前走两步,法师额角沁出冷汗。待到磁石贴上身体时,他突然发出一声叫喊,闭眼将韦练推开。李猊在后将她牢牢接住,目光锐利,盯着对面的僧人。而韦练对摔了一跤的事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因发现了新线索而格外兴奋,拍拍身上的土就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和尚。
  “法师,这毒针是凶手所留,还是早些时候便有,若不从实讲来,恕御史台不能帮你。”
  李猊眼神骤变,而对面的法师神情惊骇,接着他端坐起身,向韦练行了个礼,看她的目光也多了敬佩。
  “贫僧方才有眼不识明珠。但若贫僧说实话……”他环顾左右,看李猊一副无所谓谁听到的样子,就下定决心继续说下去。
  “贫僧,其实有妻室。”
  “啊?”韦练先忍不住惊讶,但李猊纹丝不动,甚至眼里多了点看热闹的快乐。
  “贫僧的妻室,也是僧伽罗国人。我们二人同属一宗,漂洋过海相依为命,年幼时定亲,后来贫僧出家,她便在光宅寺边寻了个住所,为光宅寺缝制袈裟。因光宅寺早年施粥救助我二人,为报恩,贫僧曾许诺,待及冠后便还俗,娶她为妻。”他说到这里,神情黯然:“但三年前,贫僧被推选为光宅寺住持…是圣人的意思。”
  屋里的人都不说话了。
  圣人即是当今圣上,圣旨不可违逆,而做了长安第一大寺住持的僧人,再想还俗,便没那么容易。更何况,他还俗的理由在他如今的地位看来也很危险——如若长安贵妇们知道了她们所仰慕的高僧大德暗地里早已成婚,会如何想?光宅寺的第一大寺地位会不会被撼动?答案显而易见,从韦练刚才的反应就可见一斑。
  想想如今一百零八坊里无数的佛寺佛塔、香雾缭绕、家家户户供奉的佛龛,以及人手一部的《药师经》,李猊按了按额角,觉得又有些头痛。
  “但法师,你有妻室,与毒针又有何关系?”
  韦练只失望了片刻,就快速恢复之前的状态。显然,对法师本人的仰慕还比不上她对案件的探索欲,而李猊看到她对人起兴趣和失去兴趣都在一瞬之间,方才那种堵心的感觉再次出现。
  “这枚毒针”,法师抬起手,按在距离心口不远处的位置,眉目低垂,面带微笑,如同俊美的佛陀,对凡俗信众来说不啻于明目张胆的诱惑。
  “是亡妻留给贫僧的遗物。”
  屋内又安静了一下,连康六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韦练表情不动,看着对方。
  “故而,法师的夫人已死。”
  “对。三年前,贫僧接了圣旨,被封为光宅寺主持,吾妻听闻此事,顿觉贫僧还俗无望。遂在我去往她住处拜访之时,拿出毒针刺在贫僧心口,说此毒发要十年之限,十年内,贫僧可为天家尽忠,十年之后,便可回东方极乐世界寻她。说罢,她便饮下毒酒,在贫僧面前死去。”
  他说得平静,但韦练视线一直落在他手上。李猊也看过去,果然看到和尚的手一直在颤抖。方才他还以为是受了惊吓,现在看来,或许不然。而韦练又是如何推断出这颤抖与毒针有关的?她究竟曾学过多少外门杂家的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