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高速公路上飘着细雾,雨刷器徒劳地摆动。前挡玻璃上都是沉积的灰,刮来刮去都刮不干净。
  脏脏兮兮、模模糊糊,越描越黑。
  车载充电器的usb接口松了,手机数据线总在导航时滑落。屏幕上的地图反复加载,始终停留在loading状态。
  等穿过迷雾,林珠猛地踩下油门。发动机轰轰作响,表盘上的数字瞬间转过红线,冲刺的速度像是在逃离坟场。
  进入国道,导航所剩的行驶时间显示38分钟,开了十分钟,还是38分钟,开完十分钟又开十分钟,还是38分钟。
  直到再一次看到“前方3公里施工”的警示牌时,林珠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绕圈。
  那条通往和外婆秘密基地的小路,她突然遗忘。
  ***
  北郊的三月仍带着料峭寒意,五点的闹钟还没响,林珠就被屋顶雨棚滴答滴答的声音吵醒了。
  她推开门,一股潮气带着葡萄嫩芽的青涩味儿扑面而来,借着路灯,能看到院墙上的青苔油亮亮的。
  空气湿度计的指针稳稳指在78%,这是连续几天的阴雨导致的。她套上磨旧的防水布围裙,把外婆的木质湿度探针揣进口袋。
  九十年代少见的进口货,如今依然精准。
  清晨的葡萄园被雾气笼罩,像一幅被水洇湿的画。老藤的枝桠上挂满了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红胶泥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林珠蹲在四号垄边,把探针插进土里,一看表盘,含水量比去年同期高了许多,离自根苗根系能承受的最高限度已不远。
  她不禁皱眉,这样的湿度对葡萄生长可不是好事。
  “春水贵如油”,可这油要是泼多了,根子就得烂。
  葡萄和人一样,过犹不及。
  “老伙计,今年可要加油啦。”她一边嘟囔,一边摸着三号老藤皲裂的树皮,指尖掠过新萌的芽苞,发现叶芽基部有半透明的水渍斑。她心头一紧,坏了,这是霜霉病孢子侵染的早期症状。
  她赶到工具间调配波尔多液,房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味儿。林珠守着铁锅搅拌,蓝白色的药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蒸汽糊住了墙上褪色的葡萄园手绘地图。拿红笔圈出来的新苗区里,竹竿在雨里摇摇晃晃,像排站不稳的小兵。
  她背起喷雾器穿行在葡萄园,路过五号垄的新苗区时,蹲下来,伸手扒开根部的土。看到腐熟木屑覆盖层下面的须根是浅褐色的,没烂,这才松了口气。
  忙到中午,她回到土屋里揭开煮好的玉米碴粥,盛起一碗吃起来。她将印着北农校徽的笔记本摊开,一边喝着粥,一边在笔记上记录下土壤湿度和病害。
  远处突然传来三轮车的突突声。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在外面按起了喇叭。林珠放下碗抹抹嘴,起身走向门口。透过门缝,看见花姨裹着褪色的碎花头巾,挎着竹篮从薄雾里钻出来,她赶紧迎出去。
  “还没吃午饭吧,丫头。”
  “吃着呢,姨。”
  “吃啥呢?”花姨扭身钻进厨房,看到孤零零的一碗玉米碴粥,皱皱眉头说:“吃这些哪能长身体!”
  林珠笑笑说她早过了长身体的年纪,花姨便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粗布,新烙的荞麦饼混着香椿炒蛋的香气扑面而来,“香吧?”她把篮子递过去,“可要好好吃饭,你外婆临走前可嘱咐我们要帮忙照顾你。”
  林珠接过篮子,拿起饼咬上一口,“真香!姨的荞麦饼烙得最好了,北城的店里都找不到您这样的手艺。”
  花姨笑开了花,望望阴沉的天又叹起气来,“今年春脖子长得邪乎,老罗家民宿的排水沟都返潮了,墙根生出一片白毛。”她上下打量疲惫的林珠,嘱咐她要保重身体,园子里要是有忙不过来的,尽管叫村里人过来帮忙。
  “我们都是吃着你外婆的香椿炒蛋,看着你长大的哩。”
  林珠缩了缩鼻子,赶紧接过话头:“花姨,您这三轮车今儿进城不?我正打算去镇农资店补点塑料布和干燥剂,我这车太大了,往镇上去不方便。”
  “方便呀,走着!”花姨爽快地应着,转身去后备箱腾出空位。
  三轮车缓缓驶过村道,路过村口老槐树时,花姨突然扯开嗓子唱起山歌,调子跑得没边儿了,惊起满树槐花簌簌落下。
  林珠望着前方她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蓝布衫,突然觉得这摇摇晃晃的三轮车,就像外婆当年的背篓一样,在颠簸中稳稳当当。
  路过村东头,遇到了把葡萄园改成民宿的罗叔。
  “丫头,你那葡萄今年能挂果不?”他正开着小卡车往民宿搬桌椅,“今年要是能出酒,叔的民宿就拿你的酒当招牌。”
  林珠信誓旦旦地说保准挂果,心里却暗暗因他窗玻璃上的雾气愈发担忧了。
  镇农资店的门嘎吱作响,打开门,潮乎乎的化肥味直往鼻里钻。
  老板娘从柜台下面拽出几卷塑料布,边拽边嘟囔:“就剩这点儿了,再晚半天,连这种次品都要断货。”
  林珠拿过塑料布一摸,简直薄得透光,可还是掏出二维码说:“都给我包起来吧,再拿两袋硅胶干燥剂。”
  老板娘拿旧报纸包好干燥剂,瞅了瞅林珠那满是泥点子的胶靴,叹着气说:“今年的天气邪乎着呢,丫头,你那葡萄园的收成悬吧?”林珠把塑料布往肩膀上一扛往外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啦。”
  ***
  太阳落山,林珠跪在老藤根部铺防水布。
  雨又下起来,雨水顺着雨衣流进袖口,冻得她手指发僵。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腿已经压麻了,她用手撑在地上借力站起来,掏出手机。
  北农亚洲葡萄酒品质大赛的推送了一则声明。
  她赶紧点开看,快速划过前两段,指尖悬在“阅读全文”键上。
  不巧,此刻雨势大起来,她只好赶紧把手机揣回兜里,继续蹲下身,加紧在老藤的根部压实防水布。
  等雨点子小了,她趁机跑回厨房灌了口冷粥,顺便拿出手机看那则声明。惊讶的是,在北农发布声明约半小时后,酒大师也发布了一则公告。
  学院的声明称,校方评委当时是带病工作,在高烧导致的味觉紊乱下仍然对有问题的酒品提出了质疑,足以显示其专业程度,并非评分失误。在参赛选手对分数提出异议后,经查,是比赛合作方对产品的运输防护存在严重失误,导致整个组别的产品酒体结构被破坏。大赛主办方表示,以后将严格规范运输流程,确保酒品品质,并对这一次的失误深表歉意。
  而酒大师的声明则强调,评委的专业素养不容置疑,此次事件纯属意外,呼吁外界理性看待。
  林珠在原地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打开微博搜索相关字眼,评论风向已完全转变。
  更离谱的是,除了这两则声明之外,还突然出现了几名工作人员在网上现身说法,称当时情况紧急,他们连夜加班核实,确认了运输环节的问题。
  最最滑稽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空壳公司,也发出一封致歉信,声称对运输失误负责。
  屋外有急急的落水声,林珠被吓得一机灵。她赶紧放下手机往屋外跑,以为是雨又下大。
  打开门,头顶的水滴“啪嗒”一声落在石板上。
  原本藏在铅灰色云朵后的夕阳,冲破云层。金红色的阳光,瀑布似的洒在湿漉漉的葡萄架上。叶子边缘的水珠被染成细碎的金色,像流动的金子顺着藤蔓缓缓滚落下来。
  林珠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云絮软塌塌,夕阳像被晒化的柿子淌在天上。潮湿的风裹着新翻泥土的腥甜气息涌入院落,混着远处炊烟的淡苦,被卷入她肺中。
  第12章 ☆、012
  林珠现在就像一锅煮得夹生的米饭,表面熟得透透的,中间生到卡牙。
  “0分专家”表面上是在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了,实际上是彻底赔上了她为之奋斗了八年的北农路。
  在脱离学院斗争的学生面前,她享尽风光。站在舆论制高点,被学生一口一个“大美女老师”,“大佬”叫着。转头回到办公室,一个派系的见她就绕道,死对头黄长兴那边的更是不知道哪听来她反水的消息,看到她一副被逐出师门的落魄样就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的不是她被逐出师门,而是龚雪峰终于被自己人治了。
  全怪龚雪峰平时不当个人,整个学院没人看他顺眼。
  包括林珠。
  龚雪峰是全葡院最势力的人,愿意高看一眼的唯有之前的校长何大伟。抱着校长的大腿,他平步青云,一直做到院长的位置,在葡院一手遮天好多年。
  对葡院其他老师,他都是不屑一顾。
  而他最阴暗爬行的地方在于,不仅对老师们眼皮子高,私下更喜欢用一些卑鄙手段为难他们的学生。但为难学生又不是为了抢夺资源来培养自家子弟,因为他倾尽所有来托举的只有季蓓蓓一人。
  所以,他的学生,大多也都是自生自灭,能有什么造化,全凭个人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