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小雪突然问:“喂,你们有没有觉得,长大真好?”
  纪风已经微醺了,迷迷糊糊问:“嗯?”
  “可以用自己挣的钱点这些死贵死贵的酒,想喝到几点就喝到几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连性别都可以自己决定。再也没有人,能控制我们的人生。”
  纪风眼底突然涌起泪水,她举起酒杯:“敬长大。”
  郁霖跟着举杯:“敬长大。”
  小雪用力地碰杯:“敬长大!”
  第26章 ☆、26画画
  “画出你们心中对于家的感受。”
  绘画治疗课上,心理治疗师乔淳布置下这个任务后,便在各个桌子间徘徊,观察大家的情况。
  病人们三五成群围坐在活动大厅桌子前,每桌共享一盒水彩笔。
  纪风和几个不算太熟的病友坐在一起。自从吴忧出院后,她就没有了固定搭子。
  吴忧出院那天,纪风送她到病区门口,叮嘱她出去以后好好生活,再也别进来了。吴忧噗嗤一声笑出来,也祝福纪风早日“出狱”。
  封闭的大门打开,吴忧走出去,纪风留在门内,对她招了招手,就此别过。
  看到她离开,纪风心里羡慕又担忧。羡慕的是她可以出去过正常人的日子了,担忧的是……她真的恢复正常了吗?至少从自己的角度看,她和自己第一次见到时好像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有痊愈的人也能出院,那精神病院治疗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纪风也是自己出院很久之后才慢慢想明白。
  此时,纪风正拿着笔,认真涂抹面前的a4纸。
  对于家的感受……
  纪风画了自己和妈妈的背影,她没画具体的形象,而是两个抽象的小人,一大牵着一小。在两个小人身下,是一个宽大的手掌,将她们托起来,手指微微合拢。
  纪风画得很投入,同桌其他人抢水彩笔抢得热闹,她头都没抬。纪风小时候学过国画,由于年纪太小,她也不记得喜不喜欢,只记得很辛苦。上初中之后纪平就给她停了课,怕耽误她学习。来这里上绘画治疗课后,纪风反而喜欢上了画画的感觉,像是在跟自己对话。
  她一口气完成了自己的画作后,抬头去看别人的。
  小雪和郁霖坐在隔壁桌。纪风看到郁霖画了一条河,风大浪大,河上漂着一只小船,船上三个人,有人摇桨有人拉帆。
  意思还不错,但画得不行。纪风在心里点评道。
  她又伸长脖子去看小雪的画布,看到之后心脏却像被车猛地撞了一下——那是一团极为浓烈和混乱的黑色线条,黑色的浓雾里,裹挟着人的断肢残骸,手臂、头、腿、心脏、肠胃混乱地散落其中,鲜血流淌出来,却被吞没在黑色里。
  小雪还在用黑色的水彩笔大力画着黑线,表情冷漠,但冷漠下蕴藏着巨大的愤怒,像是要把整张纸都涂黑了才甘心。纪风被他的状态吓到了,心跟着他的画笔狂跳。
  这时,乔淳轻轻拍了拍手:“时间差不多了。”
  小雪这才回过神来,突然停笔。纪风也跟着松了口气。
  “有没有人愿意到前面来,跟大家分享你的画?”乔淳问。
  当其它病人还互相观望,跃跃欲试时,纪风已经高高举起手臂,一脸期待。自从进入躁期,她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渴望尝试新的东西,渴望被人关注。
  见只有纪风一个人举手,乔淳没办法,只能先邀请她上来:“来,我们给纪风鼓鼓掌。”
  纪风迫不及待地抓着画站起身,脚步轻盈地走到众人面前,把自己的画举到胸口展示给大家看。
  “这是我的家,我妈妈是一名小学老师,她牵着我的手,陪伴我长大。我爸爸在城建局工作,虽然他经常不回家,但妈妈说,他一直关心着我们,像一座大山那样托着我们,是我们的依靠。”
  纪风带着笑容说完,底下响起掌声,乔淳端详这幅画的眼神却有几分凝重。但她当堂没有多说,笑着点点头,请纪风下去。
  在纪风的带动下,陆续有其他人举手上台分享,大家的画千奇百怪,有人只画了几个不同颜色的方块、三角和圆圈,每个图案代表一个家人;有人画了自己和猫,这就是他唯一的家人。每个人讲话时,底下的人都会认真听,并在结束后报以掌声。
  纪风从前学国画的时候,也看了很多大家名作,但只觉得好美、好厉害,从没能真正感受到老师所说的韵味、内涵。但在绘画治疗课上,这些病友们的作品哪怕笔触幼稚如小学生,却充满生命力,纪风好像能透过画窥见对方心灵的一角。
  她是从这时候开始,才真正萌生了对绘画的兴趣。
  郁霖没举手,但被乔淳给点了起来了。
  他拿着画说:“家是一只破破烂烂的船,但外面的风浪太大,谁也不敢跳船。”
  绘画治疗课结束后,每桌都要将水彩笔归位,画也要统一收起来放好。在把水彩笔一根根卡回塑料笔盒的时候,纪风感觉自己回到了幼儿园。
  但绘画治疗并没有就此结束,乔淳会把其中有严重问题的画挑出来,单独和病人沟通。
  乔淳先将纪风叫到了治疗室。纪风很高兴,因为又可以跟人说话了。
  最近她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但吴忧走了,张阿姨讲话前言不接后语,其他病人又嫌她话多,把纪风憋得够呛,现下终于可以说个痛快。
  “……我小时候学过国画,还拿过我们市区青少年绘画大赛的奖呢,水彩笔发挥不出我的水平。其实素描我也学过一点,但是素描的练习真的好无聊。如果我当时继续学国画的,说不定可以走艺考这条路,凭我的文化课成绩,考个中央美院都没问题……”
  话多、语速加快、自我吹嘘,这都是双相情感障碍在躁狂期的典型表现。
  “纪风,”乔淳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讲述,“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的画是黑白的?”
  纪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画,确实是黑白的,那又怎么样?
  “我给了你们36色水彩笔,但你只用了黑色,这很少见,”乔淳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摞画翻了翻,“大多数人至少会用两三种颜色。”
  “这、这有什么问题吗?我就喜欢颜色简单的。”纪风道。
  “画是你内心深处的反应,会不会在你心里,家是没有色彩的?”
  纪风一愣,随即否认:“是你
  想多了吧。”
  乔淳没有反驳她,而是指着画面上的那只手问:“你说这只手代表爸爸,是他在托举着你们,对吗?”
  纪风点点头。
  “可是你仔细看这只手的形状,手指聚拢,把你和妈妈握在手心里,他托举你们的同时,是不是也在掌控着你们?”
  纪风被问住了,盯着那幅画,毛骨悚然。
  看到她的表情,乔淳知道自己说中了,她没再逼问,而是让纪风先回去想一想,如果有想说的话了,再来找自己。
  乔淳今天有更棘手的问题要处理。
  她拿出了小雪的那幅画。一团令人窒息的黑线中,散布着断肢残骸。即便是向来冷静的乔淳,刚看到这幅画时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乔淳将小雪叫到了交流室。但她在这幅画里看不到一点希望的表征,也就找不到交流的突破口,只能引导对方先讲述。
  “可以给我讲讲你的这幅画吗?”
  “这就是我的家。”小雪语气平静,与画里翻涌的愤怒和绝望截然不同。
  乔淳知道这是他的自我保护方式,这也是绘画治疗的意义,让人展示潜意识里的想法。
  她指着画上的断肢残骸问:“这里面的人是你吗?”
  小雪点点头。
  “画里面的你被‘分裂’了,这具体是什么样的感受?疼痛还是什么?”
  “以前会痛,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我已经被他们杀掉了,死掉的人是感觉不到疼的,对吧?”
  “我上小学的时候,被家里的叔叔强奸了。我不懂他在干什么,但痛得要死,我也不敢跟别人讲。后来他又骚扰我,那天我爸也在家,我好不容易壮起胆子告诉他,结果他把我往死里打,说我撒谎,不要脸。又说我不男不女,把他的脸都丢光了,长大只能去卖屁股。后来我再也没跟别人讲过。那个畜生经常来找我,我上初中住校了,周末从来不回去,他居然到学校来找我,说是我家长辈。我怎么都躲不掉,真的想死。好在老天有眼,那个畜生有次从我学校回去的路上,被卡车撞死了,人被碾得一点都不剩。”
  小雪笑了笑,乔淳却感到森森寒意侵入肺腑。
  “这次住院,是你自主的,还是有人送你过来?”
  “是朋友们一起出钱把我送过来的,我自己没钱,也不想住院,治不治都那样,难道住住院听听课就能让我变好吗?怎么可能。”
  “朋友愿意出钱让你住院,说明你在朋友心里很重要,有这样的朋友很幸运,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