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静子的眼眸瞬间睁大,不可置信的盯着英杨。
  “我看见你了!”英杨做出心痛的样子:“他怎么能那样对你?那是解剖台,放在上面的应该是尸体,那尸体躺过的地方,他怎么能把你放在那上面!这不是第一次了对吗?”
  “他,他怀疑……”
  “无论他怀疑什么,都不能这样对你!”英杨痛苦的说:“我很后悔,在伏龙芝时我太年轻了,我太把主义当回事了,我……”
  他说着起身,绕过庞大的写字台走到静子身边,拉起她的手,恳切说:“我可以重新来过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静子轻声说。
  英杨伏在她耳边,用极浅的气声说:“杀了浅间,跟我走。”静子的身子抖了抖,急促的笑起来:“怎么可能?松本组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我父母,不会放过云造!”
  英杨用遗憾的深情的眼神缱绻注视她,却不再说话。静子在这眼神里获得某种奢侈的满足,轻叹着说:“只要你愿意,总能让我心甘情愿。”
  英杨在心底道声惭愧,却说:“你今晚急着见我,只为了讨论金灵吗?”
  “当然不是。”静子打算从金灵入手找茬的心情受到抚慰,情绪良好的说:“浅间明天上午要见你,让你去南京拿中央医院的数据。回来之后直接布置诱捕魏青。根据他的打算,诱捕行动定在下周一,今天是礼拜三,你还有四天时间。”
  “这么着急?”英杨嘟囔着。
  “给你们的时间够多了,”静子说:“这种事夜长梦多,拖太久被华中局看出破绽就不好了。”
  “我也想早点捉到魏青,”英杨沉吟道:“但这事成了之后,浅间真的能放我离开吗?在中国,兔死狗烹的故事可太多了。”
  静子想做出承诺,可想到英杨见过她被绑在解剖床上,到嘴边的承诺不由发虚。然而英杨渴盼的眼神仿佛咚咚战鼓,催得她挤出勉强笑容道:“有我在,你放心吧。”
  英杨意味深长的笑笑。为了缓解尴尬,静子正正脸色说:“我想知道你的下一步计划,拿到数据后你怎样诱捕魏青?”
  “很简单,陈末可以通过秘密电台联系华中局。他们派人验货后,陈末会提出这东西要当面交给魏青。讲定见面的时间地点后,你们布置抓人就是。”
  “魏青会这样听话吗?数据本可以交给来验货的人,何必要她亲自出面呢?”
  “你并不理解仙子小组在延安的地位。作为中央特科时期留下来的尖刀组织,魏青不能领导他们。仙子小组原组长钱奕生牺牲了,魏青只是机缘巧合继任组长,她的资历不够的。”
  静子究竟在东北潜伏过,她很快理解这类“按资排辈”,不由笑笑道:“中国人就是规矩多。”
  英杨没有辩驳,只是伸出手,体贴的把静子的散发捋在耳后。“我今晚的提议你可以再考虑,”英杨说着,把准备好的信封搁在桌上:“想好了给我电话。”
  ******
  特高课的监听室里,浅间摘下耳机茫然问荒木:“英杨的提议是什么?”荒木也摘下耳机,说:“他讲的太低声了,听不清。”
  浅间琢磨了一会儿,说:“我看他并不想和金小姐离开上海,他想和静子远走高飞。”
  荒木不敢多话,缄口不言。
  在绝对安静里,录音机的空转显得十分嘈杂。浅间捏了捏眉心问:“英杨去南京的事你安排好了吗?”
  “是的。根据情报显示,沈阳方面有两位专家要到中央医院参与研究。这两个人证件和介绍信我都准备好了,我会陪英杨进入研究所,拿到数据后迅速撤离。”
  浅间唔了一声,道:“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不要留下任何指向我们的痕迹。等真正的专家到达南京后,要让他们想查也查不出我们!”
  “是!”荒木立正道:“您放心吧。”
  “荒木君,”浅间忽然说:“我是不是在做多此一举的事?”荒木平静道:“课长为什么这样讲?”
  “我的父母并未被关押,捉到魏青也不能令我升迁职,细菌试验这样的事,不知情才是最好的!我为什么要t冒风险?”浅间摊着手说:“我该把英杨和陈末投进大牢,严刑拷打,无论招供与否直接枪毙,写报告还能加上破获仙子小组,这样既安全又圆满!”
  荒木沉默了一下,提醒道:“静子夫人不会甘心的,她会向松本组报告,说您放弃了诱捕魏青的大好机会,只求稳妥,不求进取。”
  浅间撑着下巴想了很久,突然喷哧一笑:“我在中国待得久了,深感此地文化精深。中国人喜欢讲福祸相依,说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静子说英杨是旧情人时,我想英杨应该恨透了静子的存在。谁知到了最后,恨透静子存在的居然是我。”
  他用日语讲出这段话,荒木不大理解,特别是“塞翁”的故事闻所未闻,只能保持沉默。浅间却满意他的沉默,比起宫崎荒木更稳重,他这人很冰冷,不念恩义也不记仇恨,切断情绪是优良特工的必备素质,浅间很喜欢。
  但有的时候,荒木的冰冷也令浅间不安。特别是当下,浅间认定特高课有仙子小组的成员,这让他对所有下属心怀警惕。
  浅间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没有爱情也没有友情,他唯一信任的是留在故乡的弟弟。录音机的空转声终于让浅间心烦意乱,他站起身说:“英杨去南京前,把金小姐带到我办公室。”
  荒木怔了怔,他想说什么的,却觉得此时安静为好,于是简短道:“是!”
  在监听室隔壁的隔壁的隔壁,英杨已经离开了静子办公室。静子下意识的抚弄颈间,良久才拾起英杨留下的信封打开,从里面倒出一只黄铜钥匙,一张短笺。
  短笺上写着夹竹桃公寓的地址,留着那里的电话。静子脸上闪过一刹的温和,她记熟电话后,擦火柴烧掉了短笺。
  在摇动的火苗里,苏俄三年的牢狱生活浮上心头。静子一直以为自己痛恨英杨,从苏俄回到日本后,她发觉身体里的思念大于痛恨。
  无论怎样,率先背叛感情的并不是英杨。如果没有欺骗和杀戮,英杨不会那样绝情。静子带着复杂的思念来到上海,初见时英杨几乎没有变,他和之前一样表面谦和随性,其实骨头坚硬底线顽强。
  静子爱着这样的英杨。她设计劫囚车的陷阱时,能够肯定英杨会落入其中,她太了解他了。但是现在,英杨变了,变得让静子陌生了。
  她收好钥匙拉开抽屉,拿出与家人的合照,目光柔和的流连打量。战争改变了许多人生,也改变了许多性格,人世间无一不可出卖,包括爱情与亲情。
  静子终于明白,她的爱情已经毁了,能够挽留的只有亲情。当断不断一无所有,她不会跟着英杨离开上海,她要点实惠的东西,能够更好的活着。
  或者,让英杨的生命停留在一九三九年是极好的选择。她不允许他真正爱上别人,她希望英杨永远封存在属于她的爱情记忆里。
  第67章 碎语
  英杨回到家已经凌晨三点了。微蓝等在客厅里,她关了花里胡哨的水晶灯,只留着盏橙色壁灯,人只蜷在沙发里打盹,像只猫儿。
  英杨蹑脚走到她身边,伏在沙发边看她睡觉,微蓝却睁开了眼睛:“你回来了?”
  “没有睡着吗?我抱你上楼去睡。”
  微蓝想要制止,却又改主意不吭声。英杨抱起她上楼,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
  “她同你讲了什么?”微蓝问。
  “让我去南京拿数据。”英杨一面脱换衣裳一面笑道:“原来日本人知道细菌战是罪恶,他们向内部封锁消息,绝口不提活体试验,浅间得不到南京的协助,他要我自己去拿数据。”
  “侵略者的粉饰再精美也是假的,”微蓝不屑道:“除非狂热的好战者,我不相信日本民众都赞同罪恶。”
  英杨转身坐在床边,道:“我今天与荒木接头了,他告诉我浅间夫妇并不和睦。不过我很好奇,他是仙子成员,为什么称呼你07?”
  “他是战俘,”微蓝说:“被俘时要自杀被救了下来,但究竟拦得慢了,荒木的刀很快,削掉了一只手掌。”
  英杨听着愣了愣:“他的手……”
  “荒木没有左手。因为伤势太重,他差点死掉。看顾他的小战士叫双柱,只有十四岁,他见荒木疼得可怜,就摸进城里去偷止疼片,结果……”
  微蓝停在这里,等了等说:“止疼片递到荒木手里时,药片染着双柱的血,荒木忽然就崩溃了。”
  微蓝不再说了,英杨也没有追问。他可以想见当时场景,也能够感同身受。
  沉默良久,微蓝说:“我们都以为荒木活不了,谁知他挺过来了。伤好之后,他在根据地入了党,在组织安排下回到日军,他坚称自己没有被俘,是在日侨家里养伤。没了左手不能再上前线,荒木起初被安置在运输部队,后来又找人疏通,调到特高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