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学习的时候讲,我们是无产阶级先锋队。但我跟你讲,人要有超越阶级的胸怀,你晓得吧?”
  英杨不晓得,听不懂他说什么,看见老火涨红着脸,便顺从说:“我晓得。”
  老火这才好了,欣慰道:“你晓得就好了。”
  民国二十七年,老火牺牲了。他租住的房子在东区,刚沦陷就叫他搬,老火不肯,舍不得经费。老火讲白色恐怖都过来了,也是在敌人眼皮底下干活,怕什么怕。谁知道日本人不是国民党,日本人狠多了,不拿中国人当人的。
  老火的尸体没找到。他牺牲前把钥匙和图章留给英杨,说:“他们讲你是少爷,和工人阶级不搭边,我偏偏相信你的。喏,这是保罗路汇丰银行71号保险箱的钥匙,有人登报联系,你要绝对的,无条件相信他。”
  英杨叼着烟,把手插进口袋里,钥匙凉凉的落进手心。老火什么都好,只是搞不清这世上没有绝对,什么事什么人都没有绝对,英杨不敢绝对相信谁。
  他掐了烟,迈步走进汇丰银行。英华杰实力雄厚,进各家银行都是贵宾,迎上来的经理热情说:“英少爷来拿钱?”
  “今天不拿钱,”英杨巡视银行大堂慢悠悠说:“开个保险箱,78号。”
  “78号是英太太的箱子,要她的印章呢。”
  英杨把韩慕雪的印章递过去:“连我也信不过了?”
  经理立即赔笑:“小少爷别见怪,吃这行饭要讲规矩的。”他边说边引着英杨上二楼,办了手续又领他进存保险箱的金库。
  “英少爷您请,我在帘子后面,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英杨看着经理退到丝绒帘子后面,掏出钥匙打开78号保险箱,拆开韩慕雪祖母绿项链的丝绒盒子,拿出另一把钥匙,71号保险箱的钥匙。
  拿到钥匙之后,英杨往丝绒帘子看看。经理懂事站的远,帘子底下看不见鞋边。英杨蹑足滑到71号,飞快开箱,里面躺着只纸条,写着:5月17日下午6点,静怡茶室良字号包房,代号微蓝,暗语照旧。
  纸条左下角钤着章,也是三角形的。英杨摸出图章,小心翼翼把三角形补成正方形,显出严丝合缝的三个字:钱弈生。
  “图章兑上了,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去做!”
  老火严肃的脸浮在英杨脑海里。那是英杨最后一次见他,不久由于叛徒出卖,老火被捕牺牲。南方局上海站陷入瘫痪,直到今年三月江苏省委重组,原上海站的部分同志才与组织恢复联络,转隶上海情报科。
  英杨没时间多想,他牢记内容,把纸条塞进嘴里吃掉,随即关上71号箱,回身把钥匙放回原处,关上78号箱。
  5月17日就是今天。英杨边往外走边想,今天下午6点。
  掠开丝绒帘子时,银行经理正靠着墙发呆,看见英杨出来立即迎上来:“英少爷弄好了?”
  “弄好了。”英杨说着,抽出一卷钞票塞在经理手里,压低声音道:“不要告诉我妈,我来过。”
  经理狡黠一笑:“明白。”
  离开汇丰银行时英杨看了表,刚刚十点钟,去码头仿佛太早了,干别的时间又不够,英杨还是回家了。
  韩慕雪叨叨英柏洲待她不亲近,然而英杨认为很正常。韩慕雪进门时英柏洲十七岁,第二年离家留学日本,只有过年才回家住几天。两年前英华杰去世,英柏洲办完丧事去了香港,他和韩慕雪母子不见面,自然感情冷淡。
  英华杰死后,韩慕雪嫌家里人多,把工人辞掉大半,只留着阿芬烧菜打扫,另有薛伯照管门户,此外雇着一个司机和一个花匠。
  司机、花匠和薛伯是不能进正屋的,阿芬买菜还没回来,偌大的家冷冷清清。英杨正无事可做,电话突然响了,尖利的铃声把人吓一跳。
  话筒里传来低沉的男声,操着山东口音,开口就说:“二大爷在不在?我找二大爷。”英杨攥紧话筒,说:“你打错了,现在没人在。”那声音一秒变正常,飞快道:“现在来一趟,要紧事。”
  他说完就挂了,英杨握着话筒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事情凑到一起了。
  第2章 面具
  丰乐里是石库门房子,石板路汪着水,头顶飘着各色衣裳,寻常人间的烟火热闹。
  英杨熟悉这样的热闹。他七岁之前,韩慕雪在七重天里做舞小姐,带着英杨住在里弄。讲美貌韩慕雪不是最强,但讲到运气她是无人能及,也不知怎么就同英华杰搭上了,没多久便进了英家做太太,英杨也跟着搬进了花园洋房。
  英杨今年二十五岁,七岁之前的记忆太遥远,然而越遥远的越是深刻,五月天气和暖,整个弄堂的味道都被烘出来,混着一冬的油腻往外散发,是记忆里的味道。
  英杨不觉得这味道好闻,毕竟十八年了,他不习惯了。
  满叔住在8号。黑漆门关得铁紧。英杨敲了敲门,不多时,满叔在里头问:“谁呀?”
  “是我,满叔,我从乡下回来了,给你带点黄豆酱。”
  满叔哦一声,门便被拉开了。两人面对面站着,眼睛里的话很多,脸上都没表情的。满叔便说:“快进来吧,下个乡还想着我,难为你了。”
  满叔让他进屋,这房子背阴,堂屋光线差,摆着乌木中式靠背椅,看着油腻腻的。满叔倒了杯滚烫的开水放在英杨面前,让英杨想起根据地的三个月短训,搪瓷缸子不分彼此,掉了漆盛着开水,集中学习时轰隆隆冒着白汽,你喝完了我喝,起初英杨也不习惯。
  满叔看他盯着白瓷杯,反倒生了误会,道:“我这里只有白开水,没咖啡也没茶叶,小少爷别嫌弃啊。”
  英杨懒得解释,笑一笑说:“急着见我,是有要紧事吗?”
  “收到立春同志的紧急通知,藤原加北要来上海。”
  英杨吃惊:“藤原加北?那个细菌战恶魔?”
  “对!他主持试验细菌战,手上沾满中国人的血!”满叔恨恨道:“他一直躲在东北,这次来上海八成又为细菌战!”
  “藤原加北行踪诡秘,听说军统沈阳站买他的人头,黑市抬到万两黄金都无人揭榜。有人讲他的安全由日本军部竹机关直接负责。他来上海的消息准确吗?”
  满叔狐疑着瞧他一眼:“你怎么这样问。”
  英杨意识到自己在质疑指示,不由抱歉道:“上海情报科成立不到三个月,能拿到这样等级的情报,太厉害了。”
  满叔和英杨都是上海站的“老人”,他们彼此熟识,也互相了解。听英杨这样讲,满叔亲昵的掐掐他肩膀说:“我看你还没脱离老火时代,习惯过苦日子。咱们现在直属省委,开展工作方便多了。而且立春同志经验足人脉广,拿到的情报当然不同以往。”
  “立春”是上海情报科负责人,仿佛曾经的老火。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立春”只是代号。
  “立春”到上海之后,首先改变上海站通联,将老火扁平式点对面转换成三级联络,设中枢联络员,“立春”只同中枢联络员联系,其它同志没见过“立春”。同时,同志间也彼此不相见,只同中枢联络。
  满叔就是中枢联络员,代号小满。他不过三十岁出头,叫他满叔,是因为行事老成。
  三级联络规避了叛徒出卖的风险,无论谁被捕叛变,能供出来的只有满叔。这算是吸取了老火牺牲的教训,但也有缺点,一来互不联系各自为政,少了往日上海站的融融和乐。二来嘛,英杨觉得满叔的担子也太重了。
  他冒过阴暗念头,若是有人叛变,“立春”一枪打死满叔,就能确保所有人安全,包括他自己。
  管用,但是残酷。
  英杨在阴暗念头再次袭来时紧急刹车,对满叔笑笑,表示接受他的说法,转开话题道:“那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刺杀藤原加北,”满叔眼睛里放出光来,压低嗓子说:“让细菌战恶魔永远留在上海!”
  “好。”英杨道:“有详细计划吗?”
  英杨的平静有点出乎满叔意料,他怔了怔才说:“找你来就是要传达计划。立春同志讲,藤原5月19日到沪。”
  “5月19日!”英杨再次吃惊:“是后天!”
  “是的!时间紧任务重。立春同志指示,这次行动全员参与,摸排路线的同志已经在行动,你的任务是按指示到达伏击点,实施刺杀。”
  满叔说着又拍拍英杨肩臂:“你的枪准。”
  实施刺杀行动,开枪的人最危险。之前老火要么让英杨摸排路线,要么让他组织现场,从不让他开枪,英杨枪法t精准像是不存在。现在想来,老火是真偏心。
  “没问题。”英杨愉快说:“终于不用干琐碎活了。”
  “你喜欢最终实施吗?可是最危险。”满叔一句点明。
  “最终实施只对我自己负责,本事不济不冤。前期摸排要对同志负责,压力太大!”
  “有道理。那么最迟明晚通知你伏击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