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只此逾矩
  “单姐姐,快来尝尝厨房新研制出的燕窝雪梨汤!”一大早,莲儿兴高采烈地捧着一碗糖水来到单小雨面前,“这和以前喝过的都不一样,保证姐姐喜欢。”
  单小雨终于能够离开床榻,现在正享受着冬日温暖的阳光呢。
  “莲儿,我不饿。”单小雨轻声拒绝,“喝了那药后我一直没什么胃口,要不你先放回去,等我想要了我再喝?”
  莲儿刚还竖起的小耳朵登时耷拉了下去:“啊..那好吧…”
  “那我送回厨房温着了。”
  “嗯,辛苦。”单小雨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前夜下了好大的雨,院内残存的雪花消失得一干二净。草地来不及长出新芽,裸露出褐色土壤。被雨水打下的松枝零散铺在草地上,两边的小树都被风刮得弯了身子,可想昨夜有多恐怖。
  吱吱~
  吱吱吱!
  单小雨忽然听见了鸟鸣声,这鸟鸣非同一般,颇具节奏,和人在说话一样,还带着情绪。
  她闻声望去,就见屋檐上有一只白羽小胖鸟停在了那里。
  “吱!”
  胖鸟看见她,疯狂扑扇翅膀,小尖嘴叽叽喳喳个没完。
  “诶,你不是?”单小雨瞧着眼熟,这小鸟本来是巴结她的众礼品之一,因其模样可爱,还颇通人性,单小雨不好再退回去。恰巧那时国师也来送东西,便把它送了出去。
  今日怎么又飞回来了?
  难道是国师对它不好?!
  嘶…
  看这小胖身子,也不像啊。
  “吱吱,吱吱吱吱!”
  “你说什么?”单小雨鬼使神差地朝那走了几步,疑惑道:“为什么来找我?”
  “国师呢?”
  “吱吱吱,吱吱。”
  胖鸟朝院外点了点头,回首看向单小雨,再度扑打翅膀。
  “你让我…跟着你?”
  “吱!”
  单小雨汗颜,天晓得她怎会懂鸟语,要不说这小家伙通人性呢。
  一时半会儿莲儿也回不来,单小雨便跟着它跑到了院外。
  金缘居原本有守卫看守,后来又不知为何被李玥仪取消了。单小雨才不愿意去想其中缘由,没有人管着舒服得很。
  她一路顺畅无阻,还故意跳过了几个水坑,远离金缘居,着实令她心悦。
  “喂,你要飞哪去啊?”
  单小雨不好离开太远,眼见着小鸟望着一栋小楼飞去,她警惕起来,故意慢下脚步。
  小楼只有两层高,处在金缘居的西北角,四周都被竹林环绕着,毫不起眼。小鸟停在二楼栏杆处,对着里面又叫唤了两声。
  单小雨十分清楚自己的情况,进入这种没有守卫的陌生地方是很危险的举动。如果里面有坏人,自己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
  她正犹豫着,二楼平台上出现一位许久不见之人。
  她一袭素白长袍垂落如霜雪泻地,衣袂间暗绣银线松纹,只在风动时偶现冷光。乌发以一根青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拂过瓷白的颈侧,衬得那肤色近乎透明。半倚雕花栏杆的姿态看似慵懒,脊背却始终绷着一条笔直的线,如同她身后那株斜伸入檐角的古松。檐角铜铃在风里摇晃,惊起几只寒鸦,她却连睫毛都未颤一下,仿佛早已与这尘世烟火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障。
  “飞鸟为信,邀小楼相会。”
  “请吧。”
  言喻之抬起那只白瓷似的手,示意单小雨前往二楼。
  单小雨眼前一亮,随即笑道:“国师大人弯弯绕绕叫我出来相会,恐怕不合礼数吧?”
  女人声音清亮,比之先前放松了很多:“我都没唤您娘娘,从一开始就没想遵循礼数。”
  “就当是你我在林中初遇,上来吧。”
  单小雨将笑意藏在深处,悠然踏步上了二楼。
  小楼摆设不多,位置还偏,边边角角有灰尘积攒。临近栏杆的地方摆了一张茶桌,深青色茶壶与两盏茶杯依次放置在桌上。
  言喻之先行落座,不紧不慢为单小雨沏茶。
  “国师大人还是有话快说,我不好离开那里太久。”
  “放心,陛下不会过去的。”言喻之忽然道。
  单小雨感觉被她呛了一口,连忙说:“谁在意她了?”
  “诶…不对。”
  “今日不是该早朝吗,你为什么会在这?”
  言喻之可不是浑水摸鱼的人,就算自己不去问,也猜得到言喻之以前从不缺席。
  “我请了个病假。”她拿起茶盏,绿茶的香味在鼻尖徘徊,“昨夜下了很大一场雨,不幸染了病。”
  茶烟袅袅,朦胧了她的容颜。
  “你骗我。”单小雨勾起嘴角,“没在你脸上瞧出一点病相,刚才唤我的声音还那么洪亮,莫非得的健康病?”
  言喻之轻笑道:“您不信没关系,陛下信就好。”
  “话里有话。”单小雨再言,“李玥仪我可清楚,她也不会信这种理由,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女人,好生聪明。
  言喻之不由惊叹。
  “昨夜雨很大,皇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邱将军一家被流放岭南。”
  此言一出,空气安静了三刻钟。
  单小雨眼神锁在她脸上,凝重道:“和我之前猜得一样?”
  言喻之点头:“是,一样。”
  “邱敏羽再度被人利用,带刀冲入女帝屋中威胁她放人,结果被禁卫军抓了个正着。刚抓到,消息就和长了翅膀似的飞到各处,今日早朝注定混乱,我还是不参与得好。”
  单小雨慢慢放下茶盏:“你不参与,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躲避锋芒,故意让自己落个懦弱的名号?”
  “呵呵..”言喻之语气有些发冷,“我不参与本来就顺了她的心,所以我才能来找你。”
  “我把一件件事串联起来想了很久,也暗中调查了宫内大大小小的人员,无一例外,没有与将军有瓜葛的。因此,我只能把视线放在女帝及其周边人身上。”
  言喻之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移至单小雨面前。
  “能与将军府关系特殊的只有一位叫‘楚茯苓’的女子。她与邱敏羽关系要好,成年后两人多有牵连,邱敏羽很爱事事对她汇报,已经有了能成婚的深厚感情。她一直住在将军府外的小院里,邱敏羽每隔几日就要去留宿。伤害你的那次,以及这次,邱敏羽都有去她那里过。”
  单小雨看了看,摇摇头:“陌生面孔,我没见过。”
  “不过听你这么说,她的嫌疑很大啊。”
  “她有嫌疑,但绝不是幕后主谋。”言喻之话锋一转:“直到昨夜前,我一直得不到准确的答案。”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单小雨紧了呼吸,认真听着。
  “那时送来的信纸上写着:邱将军被女帝挟持于书房,危在旦夕。”
  “我不清楚信纸是怎么到我手上的,但是这张纸我很熟悉。”
  她压声道:“这是只有女帝才有的香云纸,产量稀少,专供皇室,早年就被女帝收为己用。它的另一处用路,就是在圣旨上。”
  “你的意思是李玥仪在布局?”单小雨沉思了会儿,摇头道:“不可能,如果是她,之前伤我的事情她又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再说,李玥仪非要铲掉将军府干什么…”
  “前面一句我可以回答。”言喻之叩了几下茶桌,“因为那件事确实不是女帝计划的,有另外一个人。”
  “谁?”
  她指了指纸上的楚茯苓画像,说道:“这个女子身世凄惨,家人无一存活。而她在遇到邱敏羽之前,被另一个女人养了段时间。她就是——玄德观天师。”
  “法号静虚。”
  言喻之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按在纸上的指腹被压成了白色:“就是她,在背后操控局势!”
  “邱敏羽对你心有埋怨,本意是想撺掇几个老兵做些小孩子把戏来扰你,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心爱女人楚茯苓,而楚茯苓对天师可谓百依百顺,有意无意说了这件事。天师从中作梗,派人前往金缘居伤了你,邱敏羽百口莫辩,自此局势走向她所想要的方向。”
  “邱将军在北域战功赫赫,但北域地广人稀,又常年积雪,百姓连军队都不曾见到,又怎会去顶礼膜拜邱将军。恰巧,先前天师在外云游,有人瞧见她在北域,她想进一步挑拨君臣关系,自然就从那边入手。”
  “女帝聪明,但在权力角逐中堪称绝情。她利用这点煽风点火,邱将军一家自此变成女帝的掌中钉,肉中刺。”
  “等等等等。”单小雨接收的信息有些多,忍不住打断道:“这就是个道士,为什么呢?”
  “她有这么做的理由吗?”
  言喻之握紧拳头:“这个理由估计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但是现在只有她能在暗中做出这种事情。”
  “这人据说活了快百年,身体却还处在二十多岁的青葱岁月。她见识的人非常多,学识也很渊博,生活上更是神秘莫测。虽然面见女帝的机会很少,但我能感觉到,女帝很信任她。”
  “她身上有一种…我们臣子都没有的吸引力…”
  “就像是…”
  言喻之琢磨着,想不出个词来形容。
  单小雨试探性道:“江湖气?”
  “对!”言喻之被点醒:“就是江湖气。”
  “这么看,她和你还有些相似呢。都爱在世界里穿梭,享受肆意张扬、自由自在的生活。”
  “像我…”单小雨垂下眼眸,心中暗道:莫非,她的目的也与我有关?
  拖住女帝,激化君臣矛盾…
  不曾露面的人,暗中操纵的大手!
  单小雨一个激灵,打翻了面前茶盏。
  茶水不烫,洒在衣服上弄出了淡色痕迹。
  单小雨开始意识到,自己逃离皇宫的日子要来了…
  这些想法她不能对言喻之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也是重要的一枚棋子。
  棋子…
  单小雨看向言喻之,表情复杂。
  “说明白幕后黑手,我接下来的话才好说。”言喻之面有郁结,轻声道:“大周近来不安定,女帝的心思…也没有放在国事上…”
  “帝王家,一出生便承担了超出常人的责任。哪怕他们可以享受荣华富贵,怀拥美人无数,对比起责任来说,还是太微不足道了。”
  “女帝特殊,她有先天的疾病,太后又精神不佳,常年认错人,说些古怪话语。或许因为这个,她对感情的理解与我们不一样。”
  “她的执着、痴念、妄想,全都聚集在你身上。”
  “她分不出一点好的情愫给其他人,更无法瞧见大周的子民。她的眼里只有权利,还有你。”
  言喻之淡然道:“既然那人想从中作梗挑拨君臣关系,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你替我,替朝中大臣,替大周的子民,劝一劝女帝…”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如果恶化下去,大周只有死路一条。
  她眼神的热度,灼伤了单小雨。
  “劝诫李玥仪专心朝政吗…”单小雨反复抿着嘴,有话难言。
  如果是以前,她或许会听自己的。
  可是现在都变了。
  我不过是…她的禁脔…
  怎么可能会听一个禁脔的话。
  更何况,我需要出去。
  远离皇宫,远离纷扰…
  “抱歉,我只是个江湖女子,担不起这么重的责…啊!”
  手背覆盖上柔软,和言喻之的人一样,克制守礼,没有多余的动作,干净到极点。
  “恳请您,说上几句!”
  言喻之重重点头,好似在单小雨面前跪着磕了几下,让人惊诧。
  单小雨的心悄悄打开了缝隙,嘴上仍道:“为什么你要这么执着?”
  “你都看清了幕后黑手,也相信李玥仪不会为你改变,为什么还要去侍奉她呢?你逃出去,逃到天涯海角,不要管这些事情了,她不值得你去付出!”
  “言喻之,你别管着这么多了好吗?再待下去,连你也…”
  单小雨不忍开口说下去。
  她自己也明白从李玥仪眼皮底下逃走有多难,即便如此,也好过就地等死啊。
  言喻之收回手,藏于袖中。
  “人都有执念,我的执念就是看着大周欣欣向荣,百姓衣食无忧。”
  “一路学习过来,王道、霸道,无数种思想在我脑内跳跃。说好听点是国师,说难听点不过是帮女帝处理政务的下人。我终究不能踩到女帝头上,也不能捧不相干之人坐上龙椅。这是谋权篡位,是对我信仰的玷污,哪怕死在朝堂玉阶上,也比在菜市落脑袋来得值当。”
  “我有心无力,陛下有力无心。只要一切来得及,我不会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我要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的死。”
  “…”
  单小雨隐忍着酸涩,对她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没有办法了呢…”
  言喻之释然道:“那便再求您一件事。”
  她从旁拿出一封信件。
  “我没有成家,世上只有一位老母亲不知是否存活。如果我遭遇不测,请帮我将此信传给她。”
  单小雨接过信件,声音发颤:“这是诀别的意思吗?”
  她盯着她,神色凄然。
  言喻之眼下投出一弧青灰的影,后又变得朝阳般明亮。
  “今日你我都越了规矩,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单小雨怒站起身,紧攥着信封,直白道:“你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你在为自己的好友悲伤。其实你比所有人都重视彼此间的情感关系,可非要用责任义务之类的话语掩盖过去。言喻之,你要是学上李玥仪三分,还怕未来会身陷囹圄?”
  “你这种人…为什么不会为自己想想!”
  她离座而去,将楼梯踩得噔噔作响。
  言喻之望着这抹白色倩影一点点消失在林中,克制的情绪终究宣泄了出来。
  “为自己想?”她低头瞧着曾触碰过她的那只手掌,泪水滚滚而落。
  “与其看着大厦将倾,一无所有…”
  “落个为国捐躯,流芳百世,不好吗?”
  “帮你逃离女帝,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