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那个孩子左手残缺,三根手指是断的,从他的神态里,贺铭判断他是一个心智正常的小孩,因此他迅速把目光从对方手上移开,装作在看他手边的彩色铅笔,小声问他:
  “可以借我一支吗?”
  小孩很大方,把扣在上面的盖子揭开,示意他随便选,还分给了他一张画纸。
  美术老师并不认识他,颇为怪异地扫了一眼这个明显不是福利院工作人员,又突然加入到孩子们中间的男人,身边的于鹃也投来探寻的目光。
  贺铭没在意,拿讨来的铅笔随手在纸上勾勒。
  院长说得不对,他不仅没有对这里感到陌生,反而那种熟悉的感觉快让他窒息了。
  跑道、新教学楼和娱乐设施都压不住他的回忆,不管翻修成什么样子,眼前始终有两个孩子的影子在摇晃。
  在福利院的第一个晚上,贺铭警惕地保持清醒。黑暗里有人窸窸窣窣来到他床边,他没说话,但是悄悄摸到放在枕边的保温杯。结果对方问他:
  “要不要一起去厕所?你不知道厕所在哪儿吧。”
  他沉默地跟着去了,年纪明显比他小的男孩一直在偷偷瞄他,直到回去坐上床,他始终一言不发,男孩忍不住小声说:“你肩膀湿了。”
  他才意识到被当作防身物品的保温杯杯盖没拧好,漏水了,身下被褥洇湿了一大片。
  “没法睡啦,咱们将就一晚吧。”
  男孩非常不见外地伸到他床上摸了一把,掀开自己的被子,大大方方请他一起睡,贺铭没理他,只在黑暗里摇了摇头。
  他无所谓别人怎么想他,他不属于这里,从他踏进福利院起,就开始为他漫长的逃离做准备。
  他的浑不在意落在别人眼里,说好听点是孤僻,说难听点就是傲慢,以乔展意为首的一批小孩常常捉弄他。
  只有对床的男孩不介意,即使他宁愿睡在湿哒哒的床上也执意拒绝对方的好意,男孩第二天一早仍然热心地帮他晾晒。
  他总是欢快地跑在前面,用脚印在水泥地上画出一道跑道线,回过头招呼身后慢悠悠走路的贺铭:
  “走路就别看书了,你会变成近视眼的!”
  而少年贺铭捧着手里的书,敷衍地应了一声,他走得稳稳当当,倒是叫他专心走路的阿龙因为分神和他说话,平地绊了一跤。
  贺铭依旧没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合起书本走到他旁边,默默扶起了他。
  在阿龙眼里,那是贺铭接纳他成为朋友的标志,此后他越发爱粘着贺铭。等到他们去过河边,贺铭随口说了一句“长大后我们可以坐船”,就更不得了了,他们有了关于未来的约定,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白天,晚上,宿舍,操场,他喋喋不休地反复念叨,即使在活动教室也不得安生,扭来扭去的。在学习的贺铭抛来一个嫌他吵的眼神,他才消停一会儿,摆弄着桌上的纸张,过了一会儿,贺铭手边摆着三只整整齐齐的纸船。
  “哥哥,你的愿望是想造船吗?”
  今天作画的主题是“心愿”,贺铭的思绪被小孩稚嫩的声音拉回来,他低下头,画纸上用红色的铅笔勾出一艘船的轮廓。身旁的于鹃也注意到了,惊愕地起身,“我去一下厕所。”
  “请便。”
  贺铭抽出一张白纸盖住画好的红色船只,又对身边的孩子道:“可以借我一支蓝色的吗?”
  小孩用残缺的左手把彩铅盒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那只手藏回袖子里,右手拿起深蓝色的铅笔。
  “哥哥,你要画什么,我帮你画好吗?”
  贺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静看着他。
  小孩焦急地向他展示自己未完成的画作,还没上完色的汽车人威风凛凛,把坏蛋击飞在半空,反派角色却不是霸天虎,而长得像v字仇杀队的主角,带了一张古怪面具。
  “真的,我画得很好的。”
  “确实很好。”贺铭夸了他,带着笑意的目光不算锐利,却已经把他看穿,“但我该用什么和你交换呢?”
  “我不是想和你要东西。”小孩的声音低下去,“就是,如果我给你画一幅好看的画,你能不能让于老师带我见一面我的朋友?”
  画纸右下角写着他的名字,妙妙。贺铭想到还放在车上的乐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对不起。”
  “没关系。”涉及到小凤,身边的大人总是很严厉,妙妙很沮丧,但还是把铅笔递给他,“我还是可以帮你画一张画。”
  “我会带你去见小凤。”贺铭弯腰凑近他,悄声说:“这句对不起是有个哥哥托我带给你的,他说他早就该让你们见一面,但是他没办到,所以要我和你道歉。”
  “真的?”妙妙瞬间变得雀跃,“我可以见到小凤?”
  “嗯,如果我说话不算话,汽车人会惩罚我的。”贺铭指指他的画,夸张地做了个挨打的动作,“等下课了,我们就去找于老师。”
  妙妙开心了,又问他时晏的事情:“那上次的哥哥为什么没来呢?我以为他把我忘了!”
  “没有忘记,只是他很忙。”
  “好吧。那要不要我帮你画你的愿望?我可以画轮船人哦!”
  “你先上色。”贺铭用铅笔敲敲他的线稿,“等画完了,我们拍一张照片,告诉上次的哥哥,你原谅他了。”
  “好。”
  妙妙心不在焉地在笔盒里挑拣着,三秒就要抬头看贺铭一次,怕他突然消失。原本低头认真勾线的贺铭转过来看他,他慌慌张张地扭回脑袋趴下,脸几乎埋在桌子上。
  咔哒。
  他听见很细小的金属开合声,贺铭在桌子下面递过来一串东西,细碎的光连成一串,跳跃着闪烁,妙妙眨眨眼睛,他知道那是钻石,他在那些来福利院挑选小孩的阿姨身上看见过,不过她们一般只带一颗在手上或者脖子里。
  “这个先放在你这里。”贺铭把白金手镯挂在他手上,“等我带你见完小凤,你再还给我。”
  这个肯定很贵,妙妙犹豫着,贺铭笑着问他:“现在能认真画画了吗?”
  “能。”他用力点点头,用袖口打了个死结,牢牢包住那串手镯,“我一定不会弄丢的。”
  涂好颜色后他举着那幅画,贺铭替他拍了一张照片。
  “所以你的愿望是变得像擎天柱一样厉害吗?”
  妙妙摇头,又点头,“嗯,我要把鬼打跑。”
  贺铭隐约觉得他的描述和那幅画都有点怪,但他来不及多问,于鹃回来了。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妙妙拉住他衬衣下摆,贺铭点点手腕:“我去问问小凤的事,还会见面的。”
  妙妙摸摸藏在袖子里的手镯,松开了手。
  贺铭把教室门关上,走出一段距离,在孩子们听不见的地方,对于鹃说:“那个叫小凤的孩子,现在状态怎么样?”
  “明天他的新父母就要来接他走,院长跟我说了,时总要安排他和妙妙见一面。”
  见到他之后,于鹃还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她答得很流利,像背过很多遍似的:
  “但是那个孩子情况特殊,可能会伤人,所以为了妙妙的安全考虑,只能明天出发前,我和两位老师陪同着,让他们远远说句话。”
  “他会伤人?”贺铭觉得蹊跷,这样的孩子一般不会被领养才对,“收养人知道吗?”
  “知道的,他很幸运,收养他的夫妻是一对医生,这也有助于控制他的病情。”
  贺铭皱起眉头,“他得了什么病?”
  “这涉及到那孩子的隐私,我不能回答你。”
  “于老师。”
  在他们两个僵持时,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从突然从于鹃身后冒出来,“院长找你。”
  “我不是说了……”于鹃的脸色变得惨白,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下去,强硬地拽着他转身就走。“贺总,我们先走了,明天见。”
  贺铭在这时候接到了cindy的电话,点点头向着反方向走去,错身时感到一道绝不友善的视线,他微微偏过脸,被于鹃拽走的男人仍在看他,反光的镜片挡住了他的眼睛。
  cindy来问他一些晨星项目的事,又说wander和恒时的款全到位了,听筒里她喜气洋洋的声音从左耳钻进去,右耳却捕捉到身后于鹃因为过于激动而拔高的声音。
  “我说了叫你在办公室待着!不要过来!”
  而男人回答:
  “凭什么?”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贺铭的脊梁,他转过身,手垂下去,于鹃身边的男人声音、长相都全然陌生,但他认出来了。
  “喂,喂?”
  “贺老师,你还在吗?”
  他忽视了cindy的呼唤,挂掉电话,点开那张拍给时晏的照片,放大看着妙妙涂好色的画。
  他知道怪在哪里了。
  和擎天柱格格不入的、被称为“鬼”的面具人全身被涂成了浅黄色,胸口还点了两个点——这个由妙妙创造的奇怪反派是赤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