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像鸟类的翅羽,遮住了眼里的阴翳。李修远被他的影子盖住,只觉得不寒而栗。
  “如果我们还需要见面,不会以这么温和的方式。”
  贺铭匆匆从保姆车上下来,在别墅门口遇见了时晏。
  “你怎么在这儿?”他皱起眉头,难道他来晚了,李修远已经闹完了?
  而时晏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三道指痕,“你怎么了?”
  贺铭摸了一把,伤口还在渗出少量的血,但他顾不上处理,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时晏说的倒也是实话,指指他挂彩的三道杠:“用药抹一下。”
  “好,我先上去。”
  贺铭放下心来,顾不上和他多说,径直往里别墅里冲,走到大门口又折回来,对还站在原地的时晏叮嘱道:
  “可能出了点小状况,我现在去处理,你这两天尽量不要自己呆着。”
  “嗯。”
  时晏看起来没当回事,贺铭叹了口气,“我会担心。”
  虽然不明显,但时晏的确是笑了一下,他伸手替贺铭把领子翻出来,“你不是现在就去处理吗。”
  “去吧。”
  贺铭摆摆手,奔上楼,李修远的房门开着,更奇怪的是,他瘫在床上,没穿裤子。
  他仿佛没听见有人进来,目光涣散地对着前方,直到房间门再次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才应激一样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转向门口的方向。
  看清楚来人是贺铭,他显然松了口气。他从床头拿了一支烟咬在嘴里,窗外有风,加上他手抖得厉害,哆哆嗦嗦两三次都没点着。
  他一定刚被高利贷的债主恐吓过,贺铭推断现在是谈条件的好时候,他用手掌轻轻向上托了下眼镜,眼镜链荡起细小的弧度,看表情就知道他憋着坏。
  不等贺铭发挥,李修远抬手把打火机扔到床脚,阻止他开口。
  “我答应你的条件。”
  “两百万,这事儿了了,但我要现金,三天内备齐。”
  他果然是被债主恐吓了,贺铭爽快地点点头,“可以,但你怎么保证视频不会流出去?”
  “你想怎么保证?”
  贺铭有备而来,发给他一份电子版文件。李修远在手机上打开,是一份拍摄协议。
  他很快把条款里的合作内容读完,一旦他签了这份合同,他拍摄的那段视频就成了他受委托为w酒店拍摄的样片,版权归sl所有。
  签了这份合同就意味着那段视频无法再证明贺铭和时晏之间有任何私人关系,并且一旦他后续擅自传播,就会面临巨额赔偿费用,要打起官司来会比名誉权简单得多。
  他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贺铭,试图从他身上找到十五年前那个贫穷瘦弱的男孩的影子。
  剪裁精良的衣物勾勒着精壮的身体轮廓,那双倔强的眼睛被镜片挡住,惯常上扬的嘴角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当年的男孩已经沿着岁岁福利院旁的窄小河流跑到了上游,牢牢握住了自己命运的转向舵。
  贺铭摊手,“这样我们都安心,你也不用担心我报警,说你敲诈勒索。”
  李修远在人名框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你不会报警的,拿到钱后我会出去避避风头。”
  “这份信任真令人感动。”
  贺铭其实已经查到了他的航班信息,但还是对李修远会如此坦诚感到意外。
  李修远拿起那支一直没点着的烟,咬破烟嘴,直接把烟丝放在嘴里嚼,嚼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因为我手里还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知道你还没忘记十五年前的事。不然你不会这么恨我。”
  “那个自杀的小男孩,叫什么来着,阿龙?”
  窗外太阳高升到正南方,随着光线角度变换,属于过去的阴影爬上贺铭的身体,一直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李修远终于找回一丝自信,“你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那就别耍花招。”
  “等我顺利离开,我会把未公开过的、《孤童之死》背后的采访记录发给你。”
  贺铭走后,李修远再次打开了电脑里名为“孤童之死”的加密文件。
  文章里的孤童,也就是阿龙,曾经两次自寻短见,而这个文件夹的创建日期比他的第一次自杀还要早。
  大约十五年前,一个女人找到李修远,要他帮忙调查岁岁福利院。
  那女人苍白的脸色上透着一股病气,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酒味,让人疑心她精神状态不正常。但她那一头黑发却泛着柔润的光泽,和纤尘不染的鞋子一起彰示着这是位养尊处优的病人。
  “李先生是吗?我在福利院见过你,你经常去采访孩子们吗?”
  他狐疑地点了点头,女人又说:“太好了,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后面的话似乎令她难以启齿,“我怀疑福利院里的孩子正在遭受一些人的……伤害,你能趁着去采访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吗?”
  “恐怕不方便。”李修远对调查记者的行当没兴趣,又危险又不赚钱。
  女人从她那只黑色金扣手提包里掏出来了两捆现金,在西汀市区商品房均价不过四千块的时候,她就那么随意地把两万元放在了茶摊有水渍的小桌上。
  “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是希望你能帮帮我。”她咳嗽了两声,脸上几乎毫无血色,“拜托你,我短时间内找不到比你更合适做这件事的人。”
  他拿走了那两捆钱,还留下了女人的手机号,女人反复叮嘱他,请他不要随意打电话,查到什么发短信给她。
  接下来一个月,他借着采访贺铭的名头又去了两次,第二次时他撞见一个矮小瘦弱的男孩躲在贺铭怀里哭,贺铭一开始显得很愤怒,说着要去揍某个人替他出气,伏在他胸前的男孩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把他抱得更紧。
  渐渐的,贺铭眉宇间的怒气消失了,他一下下轻轻拍打着男孩的背,李修远在他平静的眼睛里看到涨潮和退潮,他轻柔又坚定地对男孩说,你放心,你以后再也不会看见他。不知为什么,那画面显得很悲怆。
  最终贺铭牵着男孩走出了李修远的视线,也许是被其他孩子欺负了,男孩走路的样子一瘸一拐,十分奇怪。
  除此之外,白天的福利院并看不出异常,李修远没法给女人交差,只好连续一周的晚上都在福利院外蹲守。
  他记得很清楚,最后一天晚上下起了雨,不时有闪电把天空照得雪亮,其中一道白光闪过时,李修远看见了那三个人。
  准确的说,他是先听到了一阵厚底雨靴踩在水洼里的沉闷声响,循着声音才找到了那群黑色人影。他们披着几乎及地的黑色雨衣,帽檐遮住了他们的脸,像在地面上行走的三朵乌云。
  福利院里飘出一束白光,保安举着把大伞,手电筒对着来人晃了一圈。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伴随着一阵狂风,雨水吹进李修远眼睛里,他本能地眯起眼。
  然而下一秒看到的情景使他的瞳孔放大,其中一个人的兜帽被风吹开,他的脑袋和脸孔都泛着诡异的银光,
  李修远迅速按了几下快门,那三个人跟在保安后面进去了,他贴着墙根缓慢地向前挪动,已经走进铁门的保安却忽然回过身,手电筒的光射出来,擦过他脚边,李修远的腿瞬间就软了。
  好在那束光很快换了方向,他听见铁门拖动的声音,保安只是来关门。他紧绷着身体靠在墙上,大气不敢喘,终于捱到脚步声消失,他才飞也似地跑了。
  因为那人很快又把帽子拉了起来,他拍的那些照片大多模糊不清,只有一张清晰地拍出了那个奇怪的发光脑壳全貌。
  那人带着一个金属质地的面具,或者说头套。面部除眼睛、鼻子下方和嘴唇处各掏出一个小洞,其余地方被遮得严严实实,根本无从辨认其下的五官。
  金属部分一直由脸庞延伸到前半个头顶处,后脑勺再由两条尼龙带子固定,唯恐被人扯下来似的。
  他把照片用彩信发给了女人,对方毫无回应。李修远没在意,反正钱他已经拿到了。
  就在他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女人突然发了一条信息给他。
  那是一串长长的名单,其中的大部分人李修远都认识或者听过,要么在当地有官职,要么就是西汀有名的富商。
  “请务必惩罚他们。”
  她只发了这样一句话作为说明。李修远头皮发麻,建在郊县山下的福利院,深夜带着金属面具的神秘人,疑似精神不正常的有钱女人,一切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在他收到那条短信后不久,他在自家报纸上看到了女人的讣告。
  黑白照片上是更年轻时候的女人,没有郁气的眼睛明亮而温柔,和她的名字一样美好。
  “岁岁福利院创始人、吾妻岁蝶昨日于长临病故,享年四十岁。兹定于七月二十二日午时,在怀恩殡仪馆火化,并举行追悼会。谨此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