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走到玄关尽头,他停下脚步,会客厅里,穿中山装的老人背对着他,正在看墙上挂的一面大幅油画。
  老人听到了戛然而止的脚步声,仍旧对着墙壁。
  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长久的沉默压抑着人的呼吸和动作。时晏想叫他一声,又记起温荣怒不可遏地责令他再也别叫自己外公。
  他只好把这两个字吞回去,生硬地问:“您怎么来了?”
  老人终于转过身,他们太久没见,外公的头发已经斑白,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显得陌生。
  “你去哪里了?”温荣反问他。
  “去wander开会。”
  温荣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犀利,仿佛在分辨他有没有说谎,时晏仍站在玄关处,两人远远地对视。
  “姓苏的回来了。”
  温荣冷笑一声,朝着他走来,老头的腿脚不利落,上身却始终是挺直的。
  路过时晏身边,他放慢了脚步,侧身在他耳边警告: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让他死了那条心。”
  时晏的手搭在边柜上,这应该就是今天温荣肯来见他的原因。他垂下眼睛,“我会处理好的,您别费心。”
  “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数,我根本不用来。”温荣越过他,径直往外走,“我老了,但我不聋也不瞎。这些年要不是恒时一直给他资源,他早就饿死了。”
  声音越来越远,但依旧足够时晏听清楚每一个字:
  “随便找个人放在身边,男男女女、阿猫阿狗,都无所谓。你只给我记住,他不行。”
  温荣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晏朝着餐厅走去,透过落地窗看着他上了停在路边的连号汽车,一直望着车子驶出别墅区。
  餐桌上摆了两副餐具,泛着冷光的金边骨瓷套碟分放在长桌两头。他没有动已经冷掉的餐食,拎着白葡萄酒和插着杯子的冰桶往地下室走。
  穿过两道门,他进入一间暗室,到处悬着错综复杂的线,开门的动作带起地板上细小的扬尘,夹在线上的一排排照片翻飞,在没有光的房间里像幢幢的鬼影。
  中央摆了一张宽大的皮质躺椅,他用手轻轻碰了碰椅背,上面也落了薄薄一层灰尘,他的手慢慢下移,抓住一边扶手,一节一节把身体压下去。
  开裂的皮面露出一截海绵,陈旧的气味钻进鼻腔,他僵硬地陷在其中,像是临时缩回了褪掉的壳里,曾经艰难抽离出去的软弱、畏缩自外部冲撞着他的身体。
  他抓起一只酒杯,胡乱用冰块和酒把它装满,由于手在抖,酒液溅出去一部分,但他不在意,一口气喝掉后再次添满。
  时晏虚靠在椅背上,仰起头,借着两扇门外透进来的灯光,他隐约看见悬在上方的照片。少年捧着一个奶油蛋糕,满足地笑着,边角有另一个人的肩膀入镜。
  “晏哥,你离我太远了,我拍不到你。”
  从泪痣那一点开始聚焦,照片上少年的面容拉近、放大。
  他看看手机上的照片,再看看一点也不配合的时晏,自我安慰:“算了算了,起码有个肩膀。”
  “那我要吹蜡烛咯。”蛋糕中间插着彩色的细蜡烛,只有三根,他却要认真地数一遍,才说:“那我有三次许愿机会。”
  说完又摇摇头,“许愿没意思,神仙也不给我回应。这样吧!我问三个问题,晏哥你来回答我,就算我的三个愿望都实现了。”
  “第一个问题……”他吹掉一根蜡烛,迅速用手指蘸了一点奶油,在时晏唇边画出一道长长的白胡子,“蛋糕好吃吗?”
  时晏淡定地拿叉子把嘴角的奶油刮掉,吃了一口,“太甜了。”
  他笑着去吹第二根蜡烛,“下一个问题。”
  “晏哥,你喜欢男生对吗?”他收起玩闹的神色,认真看着时晏,时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他忘记先吹灭下一根蜡烛,仅剩的烛光掠过纤长的睫毛,碎在那双眼睛里,“你喜欢我吗?”
  身体里某个部位传来剧烈的痛感,一瓶酒被他洒的洒喝的喝,竟然空了。
  时晏仍旧觉得渴,附近没有其他的水,四肢都是麻的,不听使唤,眼前的杯子里还剩一点酒,他的目光落在冰桶上,里面还有几块没化的冰。
  他把冰块通通嚼了,唇齿被冻得失去知觉,身上的疼痛倒越发明显,原来是胃在痛。
  他压住腹部,给蒋一阔发了条信息:
  “周三有空吗?”
  “有空的,ryla姐。”
  ryla打电话来问贺铭时间的时候,他正和傅行止坐在一家新开的酒吧里。
  “好,麻烦了。”
  挂掉电话,傅行止问他:“ryla?时晏的秘书?”
  “嗯,之前捎了时总一段路,他说请我吃饭。”在他提出更多问题以前,贺铭一句话讲完了来龙去脉。
  “你是亲自开车把他从黑龙江送到了海南吗?”傅行止依旧有疑问:“先不说时晏怎么会上你的车,以他的性格,别人顺路送他,他应该是‘和我同路你很荣幸,别妄想更多’才对吧?居然要请你吃饭。”
  贺铭失笑,傅行止对时晏的刻板印象大概从第一次见面就注定了。
  那时他和傅行止都刚毕业,在一家非常有名的广告公司做小职员,一起被分到了恒时的服务组。
  一天下午,他正对着宣传册整理产品类目表,傅行止过来拉他,“先别弄了,快下楼。”
  “等会儿,没做完呢。”
  “表什么时候不能做啊,时晏来了,活的。”傅行止怕他不知道是谁,又强调:“恒时的时,周会上总监三令五申让我们仔细伺候的那位少爷,速食系列推广他要亲自参与,今天他来公司了。”
  贺铭听到“时晏”两个字后就失去了理解能力,后面的一长串话自动消音,他茫然地盯着电脑屏幕,“啊?”
  “你跟我下楼就是了。”
  傅行止是在公司八卦群里看到的消息,附了一张时晏被助理和公司老板围在中间进入大门的照片,时晏的脸拍得比别人的都要清晰,他天生有让人把焦点定在他身上的吸引力。
  他们两个从大学就厮混在一起,早已坦诚了彼此的性向,因此傅行止说话毫无遮拦:
  “他可真是各种意义上都中了基因彩票,长得太带劲了。”
  他被推搡着下楼,停在自动贩卖机前,假装排队买东西。
  楼下的人前所未有的多,男女都有,自动贩卖机前的队伍根本不挪动,和工位上欲盖弥彰冒出的一颗颗脑袋一起,鬼祟地往同一个方向张望。
  那时候他也穿过装作在做各色事情的忙碌人群,一眼看到了时晏。
  漂亮少年长成了英俊男人,他似乎对被围观有些不满,眉目之间露出些许不耐烦。
  路过贺铭身边时,他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盯着贺铭手里忘记放下的恒时宣传册,一字一顿地问身旁的广告公司老板:
  “他们不用工作吗?”
  只一句话,他在傅行止眼里就从大美人变成了没有性别的资本家。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绝对有别的图谋。”
  傅行止的话把贺铭从回忆里拉出来,贺铭不以为意,“他能图我什么。”
  “也是,sl的资产还吸引不了分分钟百万上下的时总。”
  何况老板又是个算盘精,傅行止腹诽。
  他很快对这通电话失去了兴致,眼神飘到前方,不远处有个男孩正在给客人送酒。
  贺铭问他:“男朋友?”
  “还不是。”傅行止大大方方地偷看对方,衬衫领口随意敞着,露出锁骨和一小片胸膛,活脱脱一封没写人名的邀请函。
  而正被他盯着的男孩眉目清秀唇红齿白,听客人说话的时候垂着眼,乖顺得像受教的学生。
  没有由来的,贺铭想到那天睡在自己车上的时晏,睫毛低垂,在眼窝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这两人情场浪子和清纯男大的气质对比太鲜明,贺铭叹了口气:“你做个人吧。”
  “没办法,人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的。”傅行止耸耸肩,“要是事事都忍着,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刚拒绝了他再来一杯邀请的贺铭,后者在他眼里就是大写加粗的“没意思”。
  他坚信贺铭的人生目标是把“存天理灭人欲”刻在墓碑上,不然很难有人在所有方面都保持着近乎严苛的自律。
  吸烟喝酒都是社交性的,饮料甜点几乎不碰,最多在需要提神的时候喝一杯冰美式,所有容易成瘾的东西仿佛对他完全没有诱惑力。
  他的物欲很低,不买奢侈品,房车都是基础配置,仿佛一出生就是断舍离十级选手。尽管他能陪你从黑胶摄影聊到游戏塔罗不冷场,但他自己其实没什么兴趣爱好。
  就连性他也不痴迷,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他没有任何意义上的伴侣。
  傅行止一度怀疑他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会掐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