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陈羽芒不看邢幡的脸,看他的手套,就在那杵着不握手。想表达的意思太明显了。
  邢幡解释说,他有洁癖。
  这一次距离很近,陈羽芒听到窖沉温柔的声音,是成年男性的,又觉得不像哥哥。除了眼睛他什么都变了。
  邢幡带着手套,陈羽芒不想和他握手也不想让他尴尬,拿个纸杯接了杯白开水塞他手里,然后转过身去。
  季潘宁:“……”
  陈羽芒说:“不是说要去看进度吗?”
  季潘宁对邢幡说:“那您先去。这位无论是耐心还是技术,都能达到您的要求,”她又不放心,叮嘱陈羽芒,“礼貌点。”
  接待室距离车间不远,他领着邢幡进入电梯,狭小的空间,他侧脸抬头望向邢幡,发现他也在看自己,陈羽芒就扭过头,不看他了。
  邢幡在看陈羽芒。
  这是个正常大小的电梯,他们靠得很近,邢幡低下头能看见陈羽芒被头发掩住一点点的脸。
  说是评鉴一样地看也可以,说只是看看没别的想法也可以。他确实是没什么兴趣,但是有些好奇。
  空气里有好闻的味道,是一般人会觉得难闻,但抽烟的人会觉得甜重的香气:浆果的酸甜,混合了烘晒得温和不辣口的烟草。
  陈羽芒意识到邢幡在闻味道,躲了躲,“刑先生……”
  邢幡说:“抱歉。”他忽然又想起问,“刚刚我惹您生气了吗?”
  方才说话的时候,他喉咙和胸膛震动着,是很好听的低音,在狭小环境里会痒耳朵的,但是现在,邢幡将声音放轻了。
  就像今天一进门来的时候,陈羽芒站在门口,无论从哪个角度一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邢幡看见他,刻意轻声地说了句:您好。
  陈羽芒没有回答,电梯门开了。
  今天鑫城室外刮大风,天气阴沉,隐隐有下夜雨的架势,陈羽芒带着邢幡,往风里走。
  邢幡的车很难侍奉。矿漆的好处是不用预作色,坏处是娇气又珍贵。batur机盖不厚,原有的镀晶打磨掉还有三到四面需要慢慢清理,上新漆前得匀一两层炭纤维。
  谷恬评价:财大气粗。
  陈羽芒说:“小心磕碰,会弄脏车子的。”他说,“机盖祛干净色之后会拍照备案,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划痕,如果嫌麻烦,烤完之后再汇报一次进度就行。”
  陈羽芒讲话慢,带了点软软的本地口音,语气却冷冷淡淡。他也不爱讲废话,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完了,就闭上嘴盯着人看。
  邢幡听了半天,认为陈羽芒的工作做得很好,他十分满意。
  大抵是职业特性,他抬了抬鞋尖,干净的地面没有落下一滴污渍,于是夸赞季平安的女儿年轻有为。
  陈羽芒说:“这是我收拾的。”
  邢幡点头称是,又说,“您做得很不错。”
  “……”
  车间里换风做得太好,没有油漆味道,但陈羽芒身上的气味却久消不散。
  季潘宁去打报税文件去了,这也是邢幡需要过来一趟的唯一原因,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动作很慢,迟迟不来。陈羽芒一安静下来,屋里就没人说话了。忽然,邢幡开口:“您身上烟味很重。”
  陈羽芒想:他怎么还在闻我。
  “刑先生不用这么客气。” 您来您去的,很讨厌。他抱着胳膊,侧过头,“我作为员工压力也很大。”
  邢幡淡道,“你身上烟味很重。”
  语气忽然变化,想必是长久没人对他这么讲话了,他不习惯。
  陈羽芒原本想继续冷怠他的,但这时候又担忧起来,抬起脸望着他,“是不好闻的味道?你不喜欢?”
  邢幡微微有些讶异,摇头回答道,“不是。”
  他闻到的是雪茄晾过发酵的低醇烟叶。邢幡喜欢抽,也喜欢陈羽芒身上带的这种水果香料味。
  鑫城和德烟过去有些渊源。刚开放那几年,本地烟草工业迟迟起步,八二年白星派了两个大学生去美国和德国学习择叶烘烤存酵等技术,因此这四十年老版的白星都有一股白肋烟的味道,加了稀薄的咖啡香精,疏松又弹软,焦油含量也低。德国烟重味轻劲,顺滑柔和,白星比之则更加柔和。
  陈羽芒身上一股草莓味。
  给刑幡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像早年的旧白星。
  “抱歉抱歉!”季潘宁虽然来晚了,但是气息平稳,脚步也稳当,将怀里的纸袋递交过去,“您特地要纸质版的,这会儿店里人打好刚送过来。”
  车没什么问题,服务没什么问题,工艺没什么问题,陈羽芒也没什么问题。
  一切顺利,到了饭点,邢幡要离开了。他的车就停在车间外的小径上。
  外面的天色昏昏暗暗的,空气也湿漉漉。看着愈发像要下大雨了。
  邢幡摘下手套,和陈羽芒握手道别,陈羽芒没有理他,低头收拾东西,非常地不给面子。
  季潘宁忍无可忍:“讲礼貌!”
  陈羽芒被她吼得不高兴,直言道,“我有洁癖。”
  因为觉得很可爱,邢幡低沉地笑了一声,重新带上手套。车间内光洁明亮,似乎连人的心思都一览无遗,他弯着眼睛,打量陈羽芒。
  停在车间门口的那台车应时地下来一个人,接过季潘宁递交的纳税证明,点头示意后,又回到了车边等待。邢幡给陈羽芒道了歉,解释说自己的洁癖是心理上的原因。
  他离开的时候,陈羽芒大声对季潘宁说:今天我要值夜班。
  晚饭是季潘宁带他出去吃的。因为陈羽芒心情极差。
  不停地发牢骚。
  “他今天没认出我来。”
  他今天看我了,还是没认出来我。
  季潘宁切着盘子里的肉,头也不抬,“当年你多大?现在你多大。”
  陈羽芒撑着下巴,看凰洲江畔两岸金光璀璨的东西外滩,“可是他以前抱过我,那个时候我不小了。我在读高中。”虽然个子不高。
  他想自己变化应该是不大的。
  “这么委屈啊?”季潘宁看他面前那盘凉掉的意面就来气,“肯定认不出来,当然认不出来了,你都瘦成鬼了你!”
  陈羽芒说:“我吃了会吐。”
  季潘宁知道他最近停药,看了眼他绑着创可贴的手指,放下刀叉,“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是怎么看我的,他为什么不记得我?”
  她问:“他为什么要记得你。”
  “我在想办法引起他注意了,但是他都没有生气,我想不明白,”陈羽芒一直看向窗外,眼神混倦而偏执,他只是自顾自说着,丝毫没有回应季潘宁的意思,“年纪很小的时候,我就只记得他夸我漂亮了……现在不漂亮了吗……”
  季潘宁问:“芒芒,你怎么还要喜欢他呢。”
  陈羽芒听见这一句,思绪被打断,托着下巴的角度不变,目光却转了过来。
  这模样看起来又冷又凉,鑫市总汇与海关钟楼辉煌的建筑灯光打照在他的脸上。
  那天季潘宁欲言又止地喊“芒芒啊。”的时候,似乎就想要问这句话了。在陈羽芒拿着水管,红着眼睛,可怜兮兮破破烂烂地看着她的时候,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她捡到陈羽芒的那天。
  那天他被弄得脏脏的,可还是很乖巧,看着安静又可怜,沉默不语地在夜店被一群当年的同学旧友围起来。如果给钱的话,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肠胃脆弱,喝酒会吐,他们就逼着他喝酒;他笑起来困难,他们就逼着他笑;酒水倾洒在身体上,手臂有烟灰和溃烂的痕迹。被推搡着,抚摸着。陈羽芒尽力了,他是想听话的,可他就是喝不下去,也笑不出来。
  季潘宁想起那种被强壮的小男孩围起来的流浪猫,没有主人再给它梳理毛发了,脏乱地打着结,皮下形销骨立。猫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沾满泥巴的球鞋和石头,不知该往哪里躲所以只能温顺地叫着。
  “你以为你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谁啊?”
  陈羽芒抬眼,“你生气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家破人亡吗?还在这里说这些,说过去?陈羽芒,你能不能对自己有点良心。”
  陈羽芒安静地听着。
  季潘宁冷冷地说,“我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我有脑子就会琢磨会想。邢幡当年把白星拆得四分五裂,报纸登了一整年他的伟大政绩,是个民众就在拍手叫好,谁都能踩你一脚,他那时候在哪?你满世界问他找他,你连家都没有了。”她声音高了起来,餐厅里引人侧目,她却不以为然,“还真是对不起你,没想到你现在了都还走不出来。我说句实话,除了我老子的威逼利诱之外,我就是知晓他根本就不记得你、认都不认识你,我才接了这个单。”
  他忽地笑了笑,“你和爸爸的说辞一样。”
  “少扯别的。不要以为我不理解你,我比谁都理解你。”季潘宁也有太多对不起陈羽芒的事,相处至今,她很清楚这个一身旧疾的神经病到底是个什么心性,“你要一百万?我二百万全都给你,你清醒一点能恨就不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