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那公义门……”赵君北试探着问。
  “照开不误。”桑栩道,“各位宾客,从今日起,桑家重开公义门。有不平之事者,寄信给北京市海淀银建大楼噩梦公司,这家公司的老板会代我收信。你们只需把信寄出,老板神通广大,三千大梦,信件自会送达。”
  长梦人那么多,桑栩当然没有能力一一去管。
  但是有没有能力管到是一会事,管不管是另一回事。
  他是在传达一个讯息,桑家没有亡,秩序没有变。五姓该担的责任,必须担。
  噩梦公司?在座的五个老的又互相递了个眼神。
  彼此对了眼神之后,得知对方都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纵然闻所未闻,却也不敢小觑。长梦遍地邪祟,有什么没听说过的势力十分正常。比如那神秘的学者派,召集了一大批异乡人中的高知分子,甚至早早传播出六姓来自长梦的秘辛。五姓派人寻访多时,到现在都没有查清楚背后的主人。
  刚刚大朝奉杀纪承恩的手段,定然来自于噩梦公司的“老板”。能让李思旧吃瘪,实在是不简单。在座俱是宾客,桑家小崽子身后的“老板”又那么强,硬拼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怕又输一次。
  五姓的脸,不能再丢一次。
  现在桑家这根独苗,他们是轻易动不了了。
  秦绮罗从善如流,“迷雾已散,秦氏将返回长梦。”
  周一难道:“周氏将返回长梦。”
  赵君北道:“赵家也会返回长梦。”
  明先鸣颔首道:“明家也会回来。”
  只剩下李家了。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了李思旧。
  异乡人、宾客,人人鬼鬼的目光加在一起,仿佛有千钧之重。
  老人面沉如水,盯着桑栩一字一句道:“李家亦然。”
  场中众人不自觉松了口气,气氛略松快了几分。桑栩也暗暗松了口气,李家这个老人家无疑是最难缠的。走到现在,全靠忽悠。万一李思旧真的要和他动手,恐怕顷刻间就能发现他是个外强中干的大骗子。
  他赌的就是五姓爱惜脸面,瞻前顾后,不敢硬拼。
  牌坊底下不再沉闷,渐渐有了嘈杂的话语声。
  余光中,所有宾客站起了身,向上首的大朝奉行礼。一个又一个模糊的人影,或高瘦或丰腴,或古怪或诡异。大袖微微荡开,山风传来他们交叠的轻语——
  “大朝奉,该祭天地了……”
  桑栩站起身来,周一难给他递香。唢呐声起,锣鼓声响,铿锵的乐声响彻山头,原本滋生诡异妖邪的夜色竟在此刻变得明亮。所有人执了一炷香,跟随大朝奉面朝天地。
  秦绮罗展开供桌上的祭文,退至桑栩身后。
  桑栩一字一句念道:“我以眇身,承祖宗之业,履朝奉之责。
  “祭告天地,收荧惑之芒,瘗瘴疠之气。
  “祭告山川,润育万物,善利无穷。
  “祭告日月,顺时安行,星辰有常。
  “祭告祖先,垂悯子孙,使疫鬼遁形,阴阳有序,万世太平。”
  一道又一道烟气从香火中升起,桑栩看见,隔着这浓郁的烟气,眼前似有一座堂皇的木制高楼巍然屹立。这楼影影绰绰,如果在普通人眼中,恐怕什么也瞧不见,只能通过烟气窥得模糊的一角。而在桑栩这种修过神通的人眼中,它碧瓦飞甍,清晰无比,正中挂着一面大匾——“太平楼”。
  原来,这就是太平楼。
  “这是息氏皇帝敕建给我们六姓的。”秦绮罗道,“每年岁终大祭在里面点上香,可镇压天下邪祟。”
  这么神奇?桑栩有点不信。
  赵君北好像猜到他在想什么,道:“年轻人不要不信,虽然镇压的效果不大,只是让一些孤魂野鬼不敢骚扰夜路行人,可不上香,只会更糟。”
  “这香火也不知道给谁受用,”明先鸣道,“总之祖宗的规矩,守着就是了。”
  说实话,五姓的话,桑栩永远保留三分怀疑。
  不过,在座宾客都未曾表达反对,而且殷殷看着他,等他上香,说明规矩确实是这样。
  桑栩点了点头,步入太平楼,把头炷香插入香炉。星星一点香火,在宾客们的眼中好似熊熊燃烧的灯火,清正自然,万邪不侵。紧接着,五姓掌家也跟上,仙家宾客们也跟上,异乡人员工各执了一炷香,都跟上。香火充盈太平楼,烟气向上升去,没入无尽的虚空。
  周围的人们望着香火叩拜,许下自己的心愿。有的异乡人祝自己实现补天丹自由,有的人祝自己当上高管。那些仙家也许了心愿,声音交织在一起,一重又一重。
  桑栩望着那重重香火,下意识跟着他们,许了一个愿。
  仙台殿在碎裂,在下沉。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记忆好像一扇扇门,次第向周瑕打开。周瑕看见被重姒唤到冷泉宫的自己,瑟瑟发抖,像一只落单的幼兽。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噩梦一样的时节,永远挣脱不开。
  当初他怎么没杀了她呢?他记起来,他是尝试过的。有一次他终于受够了天天吃尸虺的日子,偷偷缠了一柄软剑在腰间去刺杀她。在她在帘幕后面更衣的时候,他抽出软剑刺进丝绸垂帘。帘幕坠下,他看见眼前被他刺中的不是那扮成他母后的妖魔,而是一只大狗。大狗奄奄一息,皮毛里渗出汩汩的鲜血,睁着漆黑的眼眸看着他。
  重姒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背后,摁住他的肩头,“荒儿,你真调皮。好端端的,为何要杀母后的狗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死去的黄狗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杀了一条狗而已,为什么就是忘不掉?
  后来,桑千意回来了,他去问桑千意。桑千意带他安葬了那只狗,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为什么忘不掉?他失去的记忆太多了,七岁以后发生了什么,仙台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千意师父肯定有事瞒着他。或许想起来所有的一切,他就能知道为什么。
  脑子突突作痛,心里忽然变得很乱,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着他,令他心生忧怖。他抱着头,竭力忍着脑海里的剧痛,甚至无暇去管周遭的鬼怪。底下的鬼怪无穷无尽,不断往上爬来。爬上他的大腿,爬上他的脊背。尸潮狂涌掀来,将他完全淹没。
  突然间,虚空里飘来一阵浓烈的香火气。所有鬼怪同时扭头,望向了香火的方向。气息来越浓,殷红的烟气顺风而来。鬼怪们放弃了周瑕,争先恐后,犹如饿虎扑食一般朝那边去了。
  狂乱之中,周瑕忽然听见桑小乖缥缈的声音:
  “希望周瑕平安。”
  恍若微风拂过群山万壑,他迷乱的心潮霎时间平静。
  理智回笼,剧痛平息,记忆缓缓退潮。他抬起头,眺望远方飘来的香火。刚刚桑小乖的声音,是幻觉么?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见桑小乖。
  岁终大祭结束,宾客里的黄老太太道:“大朝奉,您是不是要走了?”
  桑栩道:“是,差不多要走了。”
  “好孩子,”黄老太太慈祥地笑道,“你先走吧。老身和诸位宾客在这儿稍坐一会儿,五位掌家人,大家许久没见面,陪咱们坐坐吧。”
  按理该是退场的时候了,然而在座宾客一个没动,稳稳坐在原地。
  桑栩心里情绪有些复杂,老太太要他先走,是怕他落单,五姓再出阴招。
  周一难摇头苦笑,“好,那我再陪大家喝一杯。”
  桑栩道:“那我先走一步。”
  大伙儿比了个“请”的手势。
  五姓没有一家阻拦,想拦也拦不住。
  李遇青欲言又止,想让大朝奉把自己儿子留下。然而那年轻的大朝奉动作迅速,掏出换位符发动,转眼就没人影儿了。
  第一枚换位符发动,桑栩闪现到了百米开外。
  赴宴容易,离宴难。他早已让沈知棠预先安排好了换位符的点位,换位符能让子符和母符的活物调换位置,调换的最远距离是一百米。沈知棠在一百米处放置了壳上刻着子符的乌龟一号,二百米处放置了刻着子符的乌龟二号……以此类推,三百米处、四百米处都放置了乌龟。只要按照顺序拿出换位符,他就能连续闪现,脱离这个危险区域。
  至于界碑,时间还早,他有九天的时间去寻找。实在不行,想办法找到之前入梦去过的地方就是了。
  连续闪现几次,到了四百米开外的地方。换位符用完了,沈知棠在原地预留了摩托车,供他逃离此地。他戴上头盔,骑上摩托,沿着山路行驶。引擎声声如滚雷,耳畔是山风的呼啸。深夜里的山林,遍地是狰狞如鬼的阴翳。
  开了一个小时,依然没有开出山去。
  ……不太对劲。
  桑栩皱了皱眉,继续往前开。终于,前方似有灯火。
  然而开到近前,赫然是太平楼巍峨的石头牌坊。
  灯笼散发着胭脂色的阴森光芒,空气中犹留有呛鼻的香火气。周围空无一人,席面散乱,五姓的车也开走了。满地爆竹红纸,供桌上的红蜡烧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