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施霜景刚醒,脑子里不处理任何话语,不管了。被子里空气不流通,施霜景伸手掀了掀被子,可罗爱曜从那头拦住。施霜景没办法,只好调转方向,从侧面掀起被窝,探出脑袋来长长地呼吸一口。施霜景顺势打开床头灯,这才真正望见罗爱曜的表情。
  事实上那时的罗爱曜表情根本没有任何不对劲。就是他惯常的那副等施霜景再爬回来的样子。只是今晚跨年,好像跨过了非常糟糕的过去那年,要洗去上一个大运十年的颓丧,迎来新年时会感到莫名的战栗。
  地上的红色线绳qqny根本不□□,施霜景睡着的时候罗爱曜推起他的卫衣,从上到下地观览施霜景——所谓罗爱曜的新年礼物。罗爱曜果然不喜欢。他开始对这段关系的深度感到不满。浮于表面的、人云亦云的、邯郸学步的……罗爱曜转念又一想,何必要为难一个俗人。真要爱上一个如海般深、如历史般深的另一人,罗爱曜则会有种照镜子的双重悲凉。只是施霜景的潜力就到此为止了。施霜景是一个没有前世的新灵魂,说来罗爱曜其实也是这样的新灵魂,只是罗爱曜有接引人,而施霜景流俗了。罗爱曜会成施霜景的接引人吗?所以,你的悟性在哪里?我如此投入的理由又在哪里?罗爱曜没法不想这些问题。
  心里愈来愈火炼般灼烧,罗爱曜手上却只是找着线与线的接口,怎么系上的就怎么解下来。兴许这早早晚晚如翻页的生命,只是一首短歌。罗爱曜不是在等任何一个同类。恰如俗人不能理解的,其实涅槃是远离之外的更加远离,在罗爱曜看来,就是最强烈的消散,是死。那在离开之前,还有什么使命没有达成吗?没办法,只能开始审视这一切。
  施霜景展开手臂拥过来,这样骑坐在罗爱曜身上,抑或单手撑着床头,低头的人,抬头的人,神说要有光,你知道一个自小受伤的青年人愿意舒展开怀抱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一个所谓畸形的身体这样彼此取悦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一颗闭锁的心毫无保留地拔下鳞甲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本不必说的话被说出口要承负的代价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允许你用最锋利的刀往他保护数年的软肉上刻,刻印你的存在,刻印他的虔诚,最后他收拢鳞羽,珍藏流血。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拙劣的化用。缟素是天际落雪,流血是五步后一切如常,伏尸是有先有后、你我不见、死得其所。悉达多亦有前世与来世。罗爱曜将这一切思索都留在今日今时今刻,明日太阳升起后再不去想。随去缘分,随来因果。
  施霜景怕也怕,爱也爱,纵情新年,被抓起来按在身下翻来覆去地捉弄,来不及铺毯子就弄了一床,大年初一不浣洗,直做到天边泛白,将布料团成团,塞进洗衣机,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晚,施霜景身上罕见地留下许多伤口,罗爱曜头一次做得心狠。大大小小咬伤或手指深深抠进肉里的凹口,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大腿内侧的地方也给牙勾破了,日后施霜景做梦都会想到这一晚,无数张嘴在细细密密地啃他、吃他,施霜景还傻乐呵。晚上那蓝色的氛围随着疼痛的加深,好像又见到了新年的赤红。白天罗爱曜选择性地治了一些,留下了那些痕迹多于痛感的。
  施霜景在福利院挽起袖子,旁人都会看见他掌根和手腕的半圈或是整圈牙印,施霜景借了罗爱曜的高领毛衣来遮掩痕迹。施霜景很乐天地想,这挺像佛子在他身上刻经。好死不死真让他猜对了。有关伤害的苦行,某种酷刑的决定,二人的共业,罗爱曜开始与施霜景分担。
  “佛子,要不你就在停车场等我,我去接刘奶奶就行,一会儿我们来停车场找你。”
  “佛子,你真的要去帮柳司机?”
  “他们会有什么代价?”
  “我啊……刘奶奶这件事确实是我要帮忙来着。你能打个折吗?我可以还上吗?”
  “我是特殊的啊。那我就放心了。一会儿见。”
  “什么意思?——比庄晓那件事应该轻松一些吧?”
  “行。我会照顾好我和玉米。”
  “不吃个晚饭再走吗?今天是大年初一。”
  “就不治了,估计等你回来就全好了。你说过的,总是拿你当治疗仪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还要发消息报备啊……”
  “你偶尔能不能给我发点消息?”
  “知道。李婉萦老师大年初七以后就上工了,我会好好看书。”
  “你不会大年初七都不回来吧?”
  “要想我。”
  施霜景隐隐地知道,罗爱曜其实本来就应该常处于这种忙碌的状态。既然决定要涅槃,确实要努把力。还剩下两位护法,再没有送上门来的鬼子母神或是龙王护法了。罗爱曜在像施霜景所希望的那样,去做一个有所回应的佛子。施霜景不应该感到任何的空虚或是孤单。施霜景应该要为罗爱曜感到高兴。只要罗爱曜还挂念他就行了。
  第108章 细马春蚕篇(六)
  施霜景咬笔头,全神贯注地做题,眼睛看至某一行,忽然松口,让一口长气得以缓缓送出来。在福利院写作业的日子终究还是回来了。食堂一角为他留了灯,白惨惨的,施霜景就想起中考前的那个冬天,大考与大考的记忆好像会自动连成线、连成桥,无数学生的生命就如流水、如溪河,考试越过了人,其实没有任何一位赢家哪怕是状元。
  罗爱曜不在,施霜景也学习。无事可做。施霜景连歌都很少唱了,越少去k歌群就越心虚,久而久之甚至不敢打开,纠结着要不要设置不提醒,然而大家各自忙去了,群聊自然地冷却,只过年那天许多人冒泡贺了新年。
  拿了红包的何晓栋偶尔想进城,问施霜景去不去,施霜景都说不去。久了,何晓栋就纳闷为什么施霜景白天不回家,那个罗老师做什么去了?“他原来真的是你的老师?”何晓栋翻着施霜景的数学笔记本,公式都在书上,笔记本记一些乱七八糟“诀窍”,只有施霜景能看懂。
  “他真的会好好教我。我已经在家自习几个月了。”施霜景将他的对题本递过去,何晓栋翻看,发现里面的对题竟然不少。
  “你们是那种关系,他还负责教你题……真是……”何晓栋词穷。
  “除了学习,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施霜景说完,觉得太道貌岸然了,显得他成绩很好似的,就又补充了自己的想法,“考上大学有奖学金,考不上大学我就得去找个店或者工厂打工。现在那些电子厂和食品厂一班至少上十个钟头,必须住宿舍……家里还有只猫在等我。不过打好几份工也很累……”
  “你现在又不缺钱了。那个罗老师会给你钱。刘老师让我不要多问,你不用回我,我说的话你都当放屁,就让我猜猜——罗老师是哪里人?b市?他是离家出走的公子哥?和家里出柜被揍出来了?……哎,无所谓,反正你从他手里要到钱就行,这样你就有钱租房子养猫,也不用去打这些工。被包养好爽。”
  施霜景觉得刘茜说得对,“你别乱猜了。你很缺钱?”
  “谁不缺钱?我还缺房子、缺车子、缺女朋友、缺爱……你说我要是能顺利进厂,能交到女朋友吗?”
  “会交到的。”
  “你骗鬼呢?”何晓栋摆弄着施霜景的作业本和教科书,一本本摞得整齐,“她们连你都不喜欢。你以前有女朋友吗?”
  “没有。”
  “喜欢我们这种人,很没面子的。”何晓栋说。
  施霜景倒是很认同这句话。校园恋爱这回事,还真不一定和钱那么有关。福利院也有男生不停地换女朋友,或是女生换男朋友。现在许多孩子不是孤儿却胜似孤儿,大家聚在一起,那么自然。何晓栋所说的“我们这种人”,是在社交里被排挤的人,没有社交技巧也学不会的人,显得孤僻的人。何晓栋说他自己甚至连游戏都打不好。一无所长的人到底要怎么让人喜欢?所擅长的东西要是完全无人在意该怎么办?
  施霜景挥挥手,赶走捣乱的何晓栋。这个只小他一岁的弟弟好像逐渐和他熟络起来,何晓栋的特征就是平凡和碎嘴,可是就算平凡又怎么了呢?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美好的权利。施霜景好像慢慢回想起小时候玩游戏时,手拉着手的触感,大家围成一个圆,关系是很真实的、有温度的。
  一些像小触手的微妙愿望生长出来,施霜景想和很多人握手、牵手、围成一个圆、一张网。这样,人就不会掉落下去。
  每天下午大约五点,罗爱曜会给施霜景打电话。与此交换的是施霜景每天会断断续续给罗爱曜发消息。这就是“那种关系”。施霜景觉得这是恋爱关系。
  大年初二,也就是罗爱曜离开之后的第一个电话:“看得见吗?哦,这些纸扎,我在柳闻斌的仓库……我继续用‘卓逸纶’这个身份,那个商人记得我。……柳闻斌的老婆和孩子应该玩得挺开心,今天通视频电话,我们看见了。……他也请我去,想要探知佛子的消息,他在电话里不会多说,我们明天估计会在s省与q省交界处见面。……今天迎财神,给你打了钱。……不说想我?……这种电话报备形式,我不讨厌。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你可以回到复习节奏了,二百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