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红线球滚落在地,庄理安重新捡起,他捧着红线球往明蓝拓印处走去。罗爱曜不觉得不妥,反倒是庄晓有很大的反应,他马上就从蒲团站起,因双腿麻木而跑姿丑陋,但还是快跑了几步追上了庄理安。在这一过程里,庄晓终于看见这拓印。
  很奇异地,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消声了,某种情感的真空状态。没有破灭,也没有悲恸。
  庄晓只觉得这好陌生。他见过纪复森的本体,一种邪恶、奇异却体面的不可名状之形。和纪复森的本体相比,庄乐的本体太狼狈,狼狈到凸显出了祂的人类血统,人类就是这样,血肉模糊的,残躯断肢的。也没有心疼的感觉。只剩对事实的感慨:祂长大了。
  这与庄晓认知的纪复森吃神有出入。
  罗爱曜计划使用庄理安的阿赖耶识召唤出他双胞胎兄弟的阿赖耶识,为此罗爱曜和蒋良霖、郎放做了十分周密的计划。他们推想过多种可能,有一次解决的可能性,也有拖成漫长的报复的可能性。和纪复森冤冤相报何时了,愈想愈发觉他的可怕,招惹上纪复森就意味着永久遭受它的窥视。
  庄晓蹲下来抱住庄理安,不让他再往前,庄晓仰头凝视巨幅拓印,百思不得其解:“我想不明白……祂为什么是这样?祂从哪里来?纪复森的身体上吗?纪复森的身体没有人的特征,没有血肉的特征。难道纪复森在养祂……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
  明蓝拓印里到底是如此污秽邪狞的存在,光直视就会令人的精神悬于一线。庄晓又要疯了,大脑飞速运转,过多的细节塞进他脑中,记忆冲垮他。
  宝殿突然暗下,漆黑阴影乍现。一闪。宝殿恢复原状,刚才的漆黑只是错觉。再一闪,宝殿荡然无存,风灌入昏黑空间,发出狰狞呼啸之声,如此招摇。然日月轮齐现,宝殿巍然。
  这不是庄晓一人的幻觉。施霜景也同样目睹这场景切换。罗爱曜牵住他的手越握越紧,到发痛地步。
  在这控制权的争夺过程中,罗爱曜既兴奋又焦虑。兴奋在于,他知道纪复森真的来了——在他们推想的可能性中,纪复森真的来到此处的概率并不算大。焦虑在于,纪复森的存在时间长于罗爱曜几倍,甚至长于蒋良霖的前前世,也就是巨龙烛九阴。罗爱曜此时说是自信就太狂妄了,木已成舟,只能做下去。
  郎放抱住蒋念琅,低声嘱咐她,可惜听不真切。只见庄理安手中的红线球开始溃散,绒线的细丝蔓延、生长,被巨幅明蓝拓印吸去。渐渐地,庄理安的五官也模糊了。红色细丝如云如雨,更如血如雾,拓印的怪形有了活动的迹象。此刻庄晓忽然崩溃,发现了庄理安的异常,可庄理安的五官、躯体像是正在汽化,一种被吸收的危险。
  正在这一时刻,场景再次切换,他们所在的殿中央也像是舞台的中央,只剩一束顶光,光明的作用是为了让黑暗更为猖狂。庄理安手中的红线球瞬间收紧,一股撕拉的力在黑暗与光明的分野处显形,庄理安的眼睛褪成金色,红线球的颜色亦是褪成金色,线渐渐透明了,硬化成某种球形的外壳。
  庄理安将金球塞进庄晓怀里,冲撞着庄晓的怀抱,想要挣脱。
  手上的力一轻,施霜景被松开,只见千万只密教法身之手在黑暗中锁定不速之客,毛骨悚然之上有另一种毛骨悚然。施霜景、郎放父女、庄晓父子五人重回宝殿,此时宝殿空间比刚才小了太多,不见拓印,只有盖着陀罗尼被的密教法像与他们同处一个空间内。
  战场就此分隔开了。
  郎放安抚着庄晓父子,解释道:“球里是庄乐的阿赖耶识。你们做到了。庄理安,你很了不起!庄晓,庄晓,你清醒一点,现在不是发疯的时候。”郎放说着,恨不得抓住庄晓的衣领晃醒他,庄晓双眼发直,十多秒后忽然像灵魂归位。他确认庄理安无恙,四处张望,似乎是终于从一场漫长的考虑中脱身。
  “纪复森难道真的是冲我们来的?不可能……疯子……我算什么?祂算什么?那些风洞,让信徒找的人……”
  “冷静一点,庄晓。”
  “施霜景,那些信徒找上你家门的时候,找的人到底是你还是我?”
  施霜景冷静得有点不像是人类了,就连郎放的瞳孔都轻颤的此刻,施霜景仍坚若磐石。他仔细回想琪琪爸的警局录像,“逃走的贱人”——说的难道不是躲去郎放家的施霜景,而是带着庄理安逃走的庄晓?
  施霜景的头脑忽然无比清醒,他向庄晓重复了琪琪爸的疯狂呢喃。庄晓陷入窒息般的沉默。庄理安揉了揉眼睛,他现在没学会说话,但他和庄晓有独特的交流方式,父子的非人的交流方式。几分钟后,庄晓呆坐在地,“我以为纪复森已经放弃……放过我了。”
  “小安说他的本体在这里是几近全盲的状态,但它早就准备好了容纳一只眼睛的地方……我以为纪复森是想要再找人类繁殖,不是,祂知道几年后祂会降临此处。那只眼睛……祂现在正在哪里看着我们呢?祂放弃了更多的视力,只为了现在能全方位地观察我的丑态。祂知道我现在会在这里。宝殿没有意义。不该让佛子他们召唤什么东西来的……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完全是引狼入室……”
  庄理安嗅了嗅空气,转头看向施霜景的手。他的左手刚刚被残剑割破,食指横贯一道伤,施霜景此刻才随着庄理安的视线发现自己受伤。正当此时,蒋念琅抚平施霜景的伤口,用强硬的视线看回庄理安。
  施霜景的情绪非常淡漠。他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紧急。美轮美奂的藻井高悬,蓝色陀罗尼被下的佛像静谧。不知道为什么,施霜景的心正在迅速地清空,杂质都倾倒出去,只剩余一个澄明的容器。他说不上相信谁、不相信谁。他只觉得运气好像如风云汇聚,这是一场预知答案的豪赌。天时地利与人和,事件发生在励光厂自有它的原因。
  第84章 旧日幸存者篇(三十六)
  净光流动,内外明彻。
  庄晓说的“风洞”,就是当初罗爱曜在家发现的那个“风洞”,往里投了成百上千枚莲花法器,被纪复森报复,回旋镖经蜿蜒的风洞,差点割了施霜景的喉。施霜景下意识抚摸颈侧,但仍是毫无恐惧。
  “你们会不会对我太不尊重了?”施霜景冷声道,“郎放,庄晓,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佛子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知道?”
  郎放看向施霜景的眼神很幽深,他沉声说:“他的态度很微妙。我们昨晚确定了最终的计划,他原本应该直接告诉你结论的,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最终没说。实话讲,我对佛子还是有忌惮,他不说……”
  “你觉得我就知道吗?!”庄晓打断郎放,他怀抱着金球站立起来,“佛子他自己难道就清楚这危险性吗!看来纪复森已经进来了!我不知道这宝殿到底是个什么构造,但既然纪复森能开出风洞,对应上盲眼的限制条件……我不知道纪复森献祭了什么。我会告诉你纪复森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现在都在战局之外。这一战斗真的开始了吗?宝殿阒然,无从得知。
  “你见过那些天国的画像吗?密密的云层中间要么是阶梯,要么是拥着天父……你有注意过那些云层吗?你会觉得那些云层上真的有神吗?那个神……真的是天父吗?纪复森是海市蜃楼,是台风眼,周围是密集的云团……纪复森的本体非常得体,比起祂制造的那些混乱,比起祂制造出来的东西,祂的本体,螺旋状的,像海螺的剖面,外旋一圈一圈地缠绕、抵达核心,一种收敛的形态。祂会隐藏在任何地方并休憩,可祂更喜欢栖息在交界处,祂享受这种不属于旧神也不属于外神的感觉,游刃有余的狩猎者。”
  庄晓之前从来不向他人解释纪复森的本体形象,回忆祂是比直面祂更痛苦的一件事,像一块不可被惊醒的烂疮、虫穴,在普通的场合中随意地回忆纪复森本体,会让庄晓平白无故地疯掉。他也仅仅是在逃出纪复森控制的那一回直面过纪复森的本体。
  他亦知道自己对纪复森的叙述太过混乱,这真是毫无办法,人类的大脑至多就加工到这一水平,模糊是保护的手段。
  “我不管那座宫殿是纪复森的还是祂偷来的,纪复森已经把它玩成了自己的东西。你们能理解我的说法吗?纪复森把东西和人全部堆在祂的宫殿里,所谓藏品,而且这宫殿有真有假,它有假的——假的,但真实存在。你们知道我在说的是什么样的宫殿吗?上面部分,下面部分——我想起来了,你们说的,沙漏。上面部分,下面部分,时假时真,纪复森会将真假的东西调换、打乱,人也是……有时祂甚至玩弄亡魂,死人和活人,让它们相遇……就是祂在宫殿里设置的‘旧城’,我的意思是,这一装置内的空间对我们人类来说是无限大,因为我们理解不了它的构造。纪复森待在哪里?祂待在海市蜃楼里。祂,祂栖息在那些真和假的缝隙中……我只遇见过一次,祂将一切归位、整理清楚,像一层密云,螺旋地环绕着两个倒三角的角尖,沙漏正中最脆弱的地方……我就是在那次逃出来的。它吞噬的方式,有时是狡猾的寄生,从内部一点点将对方替换;有时是直截了当的吞食,用强大的向心力、涡流……旋转压缩的力场……不只是物理层面,祂的力量我总是不能完全交代清楚。”庄晓意识到这次的情形就与他所描述的第一种吞食类型相似,难道说纪复森已经替换了,这些人是真实的吗?这些存在真的是它们“本身”吗?这一切真的是真实的吗?想到这里,庄晓感觉自己的大脑压力陡然增高,大脑的组织要从眼眶、鼻腔、嘴里压出来了,他的头非常非常痛,理智的防线脆化,只差最后一点压力就全线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