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闭上佛眼,用人眼再次打量这空旷空间。罗爱曜知道人类修建地铁有预算,一般不会修建计划外的额外道路,而且地铁运行时也该是走一条非常明白的计划道路,绕路岂不是增加了运营成本?罗爱曜仍不确定这是真实修建的道路还是施加了术法后的想象,因为罗爱曜仍觉得脚下软绵绵的,不像是踩在平地上。
  手机上不再显示时间与信号,不过在罗爱曜上地铁前也没谁找他。罗爱曜逐渐感到厌烦,决定瞬移离开这古怪地方。动念,眨眼间,回到原地。罗爱曜疑惑,再试,又回到原地。
  他很确信自己有转移的动作,但落点竟然还是地铁隧道内?这下罗爱曜精神了。人身不可转移,那其他色身与法身呢?
  失联了。
  罗爱曜感应不到自己的众多化身,不论是信徒家供奉的佛子像还是留在施霜景家佛龛里的黑铜佛,统统失联了。他唯一能关联上的是自己的本尊法身,也就是那座浪椅莲台的琉璃孤月彩窟法身。但这有什么意义?!罗爱曜他的本尊法身当然是跟着他走啊!不然呢!
  这可真是打雁被雁啄了眼,佛子泛滥他的好奇心,这真是生平第一次受困。怪不得那姓蒋的如此慎重,龙可搞不定这东西。
  罗爱曜回想起蒋良霖向他展示郎放作品照片时,他所感应到的某种规则。那时他说自己的规则更严苛,因为罗爱曜最直观感受到的就是“规则的碰撞”。
  佛子的规则是三世三界的划分与成住坏空的无尽劫,佛无谓死,也就无谓活,其存在的本身就是虚空中合掌围住大劫、小劫中的法之不破,诸六道存在皆是为了证法,但六道不论人畜都不与佛产生直接的所求或是所不求。换句话说,佛是无情无色的秩序维持者,维持的是法而不是人理,人存在不存在都不撼动佛的存在。
  这沙漏装置以及装置背后的规则与佛子的规则几乎完全相反。强烈的有情,强烈的欲,强烈的本能如恐惧、惊惶、崇拜。其背景无限大,罗爱曜当时就能感觉到这样强烈的情绪本能的等级制是以寰宇为背景发展而来的,寰宇,则也是大世界,大抵是现代人所表述的宇宙。这一规则同样不以人类、人理为中心,但它疯狂地汲取人类这一有情存在的力量,也可能是人类因为发展出的较为特异的感知能力而与这类规则产生连接。在某一程度上,人理解这一规则和理解佛法的路径非常相似,都视为某种等级制,某种不可直视的威严,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感支配或指挥。
  佛子的规则更严苛之处在于就算这一规则嵌入了佛子的情境,佛子的规则仍未脱轨,而很明显这沙漏装置和其背后的势力处于发泄的当口。罗爱曜有余裕来理解这一规则发生的所有事,但这一规则的所在已经自顾不暇。用更自恋一点的方式来说,就是罗爱曜更严苛罢了,他很强也很有闲,也无所谓什么胜负成败,他很挑剔但也很严于律己,可以自己调整规则来适应任何突发事件。
  算了,不打诳语,罗爱曜现在还马失前蹄呢。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桩马失前蹄之事……罗爱曜现在好像都有点适应这种惊喜人生了,在小事上栽一跟头,一栽就栽个没完没了,他竟然还乐在其中。
  他决定先从这些偷食时间的孔洞开始。
  罗爱曜精心搜集这些啃噬的痕迹。在这一虚空境界中,他托钵,佛眼所见的任何异象他都在钵中复制留存,此般镜花水月,水月亦是月,镜花就是花,罗爱曜对他这套东西玩得可谓滚瓜烂熟,一路走来,收获渐丰,而那些异动也在暗处酝酿多时了。
  地铁轨道间的地下风愈发猖狂,水腥味好像只是异味的基底,先是水腥味,再加入石料的灰粉气质与金属矿体的锈涩,搅动混合,风吹过让味道充分弥散。罗爱曜研究人的时间与空间之失落正到兴头上,这非人的嗅觉底色倒也反衬出人的荒唐,但忽然某一时刻,加入了血、人体腐臭味道,和生物的枯朽风化之微粒。这些味道令人通感出的不是虫,而是啮齿生物,某种细细研磨的、牙酸的、杂食的原始欲望。
  第54章 旧日幸存者篇(六)
  时间的流速很不一致,但罗爱曜此人对时间本就不够敏感。他独处的时间有长有短,有千年也有几天,所以时间对他来说很无所谓,也就没能注意到这些浪费的时间。
  他与施霜景约定的十点早就过去了。施霜景手机屏幕上21:59跳到22:00的那一刻,罗爱曜正一步一步去往更深的地下。经由罗爱曜的观察,他确认这地铁是通过非自然手段拼接而成的,因为他从那些捕获的人类的记忆中观察到了不同线路的站台画面,加上他所能体验到的异常的时空特性,他认为这地铁并非人为加修了一段从未示人的秘密道路,而就是一种诡异现象。罗爱曜所感觉到的绵软的地面则意味着某种沉降过程的发生,尽管他只是沿着地铁道路行走,所能感觉到的坡度几近于无。
  郎放和蒋良霖在客厅为施霜景支起气垫床的时候,罗爱曜暂停脚步,他所搜集到的经受啃噬的时间残片已经足够多了。这一节轨行区有可供检修人员行走的侧道,罗爱曜顺着楼梯走上去,坐在人行道边。他的铜钵里积累了絮状的人类因缘,罗爱曜像研究拼图一样研究它们。这些啃噬痕迹有连贯性,像蚁在泥土里留下了钻行的通道。如果罗爱曜能串联起这些痕迹,不论时间还是空间上都能找到最初的点,这就好办。
  在罗爱曜那动脑子的瘾大肆发作的期间,施霜景带上玉米借宿郎放家,开始短暂的寄人篱下生活,对第二天是否还能去自习室自习感到担忧,甚至顺带还为罗爱曜的情况感到担忧。
  凌晨一点,鬼鬼祟祟的男人踏入楼道。这老小区最大的安全隐患之一就是楼道口不设门,不论是不是住客都能上楼。
  白日还是晴朗天,夜来又是雨,不速之客踉踉跄跄地爬楼,留下一地水痕,他上到三楼,颤抖着手撬门。这偷摸撬门的动静相当小,男人几乎像是专业偷盗者了。他害怕惊醒房屋里的人,幸好这门锁是最老式的那种,男人也有工具,他从巴掌大的黑盒子里取出不同型号的凿子和螺丝刀,试了几下,大约花了十分钟就弄开了锁。门轻轻地弹开一个缝,男人伸手卡进门缝里,用最轻的力气缓缓拉开大门,不让门轴发出一点转动的声响。
  屋里没灯,男人踏进玄关之后,将大门虚掩住,不完全关上。客厅无人,淡淡的月光与社区路灯光扑进房里,左手边就是厨房,男人去厨房找了一把水果刀握在手里,这才去检查卧室和洗手间。
  卧室没人。洗手间也没人。这个家里就没人。有居住痕迹,冰箱里都还有剩菜。
  怎么可以没人?男人呆滞片刻,心中随即涌上滔天的愤怒。卧室没人!他扑了空!可是他再也没有别的时间了。只有今晚……只有今晚……男人歇斯底里地掀起被褥、拉开衣柜,甚至趴下查看床底,确认没有人藏起来。为什么会没人?!难道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啊……啊……男人低吼着,刚才他在门口还勉强拥有理智,可现在的男人像崩溃的疯人,刻板地反复绕床,重复低念着“来不及了”四个字。
  男人被雨浇透了,他个子不高,这家的衣柜被他翻了个遍,衣服都不合身,只好偷了一件看起来比较低调的外套披在身上。他上次离开的时候还是春季,穿薄衣薄裤,冷得够呛,现在冬季才回到现实,一场雨淋得他失温,冷到底了反倒感觉无所谓了。
  时间所剩不多,他没找到目标,却也不能在房子里久留,怕遇见其他的……男人用毛巾包好水果刀,装进塑料袋里方便拎着。他回到玄关,想在玄关的置物篮里找些现金,现金没找到,找到了身份证。施霜景,施,霜,景,住在四栋三单元301室的人原来叫这个名字。
  男人做贼心虚,始终没开灯,要离开房子之时,他忽的看见墙上的佛龛。铜佛像借了窗光,冷光滟滟的,香炉里没有插香,这佛龛也不像别家供养神佛那样,用红光或是黄光作衬托。佛龛静悄悄,毫不吸引目光,太过安静的信仰总像是不心诚。男人痴站在玄关,注视佛像好一会儿,他想,神佛都是假的,祂才是真的。男人领受过祂的恐怖,求过多少次观音、耶稣基督或安拉,如果有用的话,他就不会如此神智癫狂地出现在这里。
  愈是回想他过去所经历的灾厄,男人的眼前就愈发呈现一片血染,像是往清水里不断地滴入血液,先是脓液般的黄色扩散开来,然后是红色,一滴,两滴,起初一池橙红,而后愈发呈褐色。男人的瞳孔颤动着,他压抑着喉咙里的吼叫欲望,眼见一片皆是即将复苏的异常的肉红色。又来了。男人忙不迭穿上鞋子,逃出门去,匆匆掩门,却看见门上的红对联,“富贵双全人如意,财喜两旺家和睦”。刺眼的红,挑衅的字,男人抓碎了对联,精神再度崩溃,恨不得吃掉对联纸,就这样踉跄着跑下楼去,再回雨中。
  第二天施霜景不敢不写罗爱曜留下的作业。幸好罗爱曜这人会在移动黑板上贴一周的作业和任务安排,施霜景像怕老师一样怕罗爱曜,即便楼下的家里一片狼藉,一看就是家里出了事,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坐在四楼的自习室里写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