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1章 鬼子母神篇(十七)
  这一下天音灌耳,忽像置身于大殿中,经声与各式佛门乐器声音回响交织出冷寂的热闹和嘈杂。明明是人的宗教,却不再有人的质感,微微往下望,所有找到跪垫并长跪的人们都面目不清,就连幽魂这样的比喻都不恰当,只好似一座座碑,数排数列的碑林。施霜景不明白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几乎整个厂的人都在这里了,能不能有谁来告诉施霜景,是有谁犯了大错所以必须要赎罪吗?
  得到罗爱曜的“优待”也让人怪不好意思的。施霜景想,这算是安全吗?罗爱曜为什么要给他安全的承诺?真奇怪。
  施霜景在心里轻轻问:“佛子,在吗?看在我听话的份上,能不能至少让我有点参与感?”
  “你想参与什么?”
  施霜景一惊。罗爱曜真的能听见?真的假的?那他们还费什么劲用手机啊?说起来,手机……他的手机葬身火海了……好吵,刚刚明明还什么都听不见,这些背景音是罗爱曜对施霜景的惩罚吗?真是够小气。施霜景心里冒出几百个吐槽对话气泡,怎么压都压不住。不,还是回到刚才的想法,佛子是往他心上装听诊器了吗?什么都能听见?真的?
  “我大部分时间对你的想法不感兴趣,杂乱无章,吵吵闹闹,小孩子心性。”
  我惹你了?施霜景真觉得他和罗爱曜合不来,但自己的好奇心驱使他不得不问道:“佛子,请告诉我,你和奶奶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没有讲故事的耐心。”
  “……”不然施霜景还是走吧。稀里糊涂的,不待也罢。
  “你所见的四肢扭曲的活饿鬼并不直接伤人——你是特殊情况。励光厂所在的土地存在着某种业力的异常,我不知道是从前就这样还是最近才如此,只不过看小诃利帝的存在,这块地界就是比较邪门。换个思路看,这地方说不定也算是块风水宝地,你付出的一分努力,不会在十年后才兑现,是你做好事与坏事都会很快得到结果的特殊地点,所以这里才设置了航天工厂,当年选址的人有点能力。励光厂以前叫莫新村,活饿鬼在雷雨夜倾巢而出,他们很多只是回去找曾经的家人,却为其所伤。我替他们下了血咒,于是有人暴毙而亡。这些死亡事件是惩罚他们的遗忘。事实上还有一些人同样与活饿鬼的家人相遇,却知道做好菜好饭招待他们,这类人就得以脱离灾厄。是不是很公平?”
  “……这要心理承受能力很好吧。被吓坏了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那你在其中是什么角色?”
  “我是佛子,需要四位护法神,我想将这块地界筑成我的坛场,送我回净土。送小诃利帝成为鬼子母神对我有帮助,所以设置事件,制成典故经藏,为她正名,她就可以成为鬼子母神的化身之一。这事是我一手促成,什么角色,主法者吧,就是你坐的这个位置。”
  罗爱曜娓娓道来,的确是讲故事的语气,年长者对年幼者说,了解者对不了解者说,说得不那么清楚,可每个分句都还留了气口,允许施霜景再追问。
  正说到“送小诃利帝成为鬼子母神”,就见刘茜做出了收网的动作,手上本无实物,却拽着什么东西往回来。那些?型的活饿鬼若隐若现,集体往此处迁移。
  施霜景下意识闭眼双手合十。
  罗爱曜:“你在干什么?”
  施霜景:“许愿大家都能顺利渡过难关。”
  罗爱曜:“我不会替你实现这个愿望。”
  施霜景:“你这是搞连坐。冤有头债有主,你都已经弄死这么多人了,现在还闹出这么大的场面,就只是为了满足你的目的。你不是佛子,是瘟神。我在许愿什么时候能把你送走。”
  罗爱曜:“那你许吧,我也不知道谁会听见。”
  施霜景:“饿鬼攻击我的事都可以暂且不追究。仪式完成之后,厂里的居民会怎么样?流水席对他们有伤害吗?我看见那些脐带连接着饿鬼,这些饿鬼会从人类身上获得什么东西吗?”
  罗爱曜:“人们吃的不是流水席,而是我的佛香施食,其实这对他们来说算是好东西。饿鬼不能直接接受施食,就从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那儿间接获取。哦,想起一事,当时你受饿鬼的关注,遭他们袭击,你切断这些脐带,他们便受到佛香施食的法力反噬,展现出他们原本的地狱貌,这才会燃烧起来,是为‘焰口’,面部燃火,倒也是活该。鬼子母神的典故需要鬼子母神以人类婴孩为食物,供养自己的婴孩,这个施食过程是为还原典故,走过场。”
  施霜景:“……走过场……你知道这场景有多恐怖吗?!就算是仪式也太恐怖了吧!厂里人明显也知道桌子下面藏了什么东西啊!他们知道自己被强迫参加宴会!”
  罗爱曜:“我无所谓。人类是仪式性动物,自己为仪式赋予意义,安慰自己,抬高自己。今日怕得胆破,明日庆幸自怜,后日一忘皆空。不信的话,明日或者后日,你挑一天再去问这些人,听听他们的答案。”
  施霜景早已放下双手、睁开双眼,在与罗爱曜对话过程中,他重新握紧金刚杵,作自保的准备。刘茜,不,莫五娘拽回这些孩子,出于疼惜,也出于仪式完成的迫切。
  罗爱曜:“这些活饿鬼在山隙中长大,陪伴小诃利帝七十年。”
  施霜景:“大家都很可怜。”
  罗爱曜:“佛不救人,佛法只促进开悟,修行是每个生灵自己的任务。有情万物在我眼中皆为平等,人道、畜道、饿鬼道,没有谁比谁更重要或是更优先。谁的错、谁的对就是加加减减,然后兑现业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时的报带来一时的显现,这世为人,下世为猪狗,再下世说不定就为天人。”
  施霜景:“你歪理一套一套的。”
  罗爱曜:“你脑子一卡一卡的。你真的听懂了吗?”
  施霜景:“没有。”
  罗爱曜:“笨蛋还想要什么参与感?”
  施霜景:“你这个疯子,快举行完仪式拉倒。”
  两人无实物交流了半天,施霜景坐这把黑紫檀禅椅坐得腰酸背疼,微微转身,想将书包折叠一下当背靠。这一转身,看见了身后巨大佛影已揭开半面暗纱,天上的囫囵孤月进一步低垂下移。
  从前孤月高悬时,由于未知的光影条件,只能看见浪椅莲台,现在光源下移,佛身的形象终于有恰当的投光所勾勒,清辉之中,只见一座斑驳宏丽的半挖空佛型宝石巨窟顶天立地,其间闪烁着缤纷繁杂的光耀。施霜景连水晶洞摆件都没见过,更别说这样的天地至宝,以这般的密集恐怖来震撼他。说是佛型,是因为可见出巨大佛像的大致形状。头、身、肩、躯干,一手结印,一手托钵,可这佛像却像是被从中半剖开,内里满满镶嵌奇珍异石……不,并非镶嵌,而是仿佛就从佛身内部长出一般。彩是欧泊、碧玺、翡翠,白是羊脂白与砗磲,黄是蜜蜡,红是珊瑚,一整个彩窟敞开,宝石的炫光却像棱柱般尖锐可刺死人,密集靡丽到一定程度会徒生盛极必衰的恐怖。
  这是什么东西?这比一尊巍峨的黑铜巨佛还令人望而生畏,既有宗教文明的暗示,却又远高出人力所能达成的建造工艺,野蛮生长的珍宝原料如同一场明艳的报复,色彩繁杂到喧嚣地步,以整片无云无星的夜幕做衬底,宝石凹凸嶙峋地折射月光。
  人说佛有琉璃身,无色无相,世人便常以为佛是如镜、如玻璃、如水如冰般透明澄澈。罗爱曜是为佛子,亦是琉璃,却色杂得以成空,如同白色是复合了如此多彩色而成的突然的空寂之色,罗爱曜的琉璃法身藏于黑铜鎏金的伪装之下,中为空,内生异色。
  他的信徒供奉佛子像,起初都为黑铜鎏金的表象,每日擦拭,若顺遂了佛子意,做了有益的事,擦出玉色佛身;佛子大喜,擦出碧玺莲座;佛子来实现愿望,擦出翡翠手指。背叛佛子信仰,说是最糟的情况会见佛眼半睁或全睁,蓝瞳怒目,倒映出死相。
  施霜景是笨蛋,施霜景没经历过这一流程,施霜景走了一条岔路认识了罗爱曜,全然低估他的危险性。在与罗爱曜的相处中,每次他都多长一点记性,可不知道这记性要长到什么程度才算真正认识罗爱曜。
  施霜景只知道现在他不敢转身坐回来了。
  他身后的这尊空心佛……比怪物更像怪物。整个敞开的宝石芯朝向法会,也朝向施霜景,像敞开怀抱拥着他似的——体积差距巨大,施霜景甚至不及那空心佛内的一簇宝石晶体高,可他就是想到极其危险的拥抱的意象,周身像被针扎。美则美矣,于性命有碍,会污染精神。
  施霜景甚至放弃问罗爱曜,这是你吗?这和你有关吗?统统是废话,不用问。厂里数千居民算什么,说场面确实这更算场面。
  “邪教……邪——!啊——!疯了,你们都疯了——”
  极为清晰的尖叫声,出自中年男人之口。他踉跄地在跪垫间穿行,时不时被绊几下,甚至有摔倒在跪坐的居民身上。居民不喜不悲,没有反应,中年男人就撑起身继续跑。中年男人尖叫往施霜景方向跑来,他身后多出几位跑动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