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冯芷君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痛心。
  她在痛心她变成如今模样。
  见惯风浪的冯芷君竟有些心底发虚了。
  “倘若居庙堂之高者,都以党争之胜作为准则,以保持权位为唯一目的,还有谁会去深思国家的前途命运,还有谁去思索百姓的存亡安危?”
  冯初眼角蓄泪,“大魏子民不畏死,却不知姑母洛州之战至今种种举措......大魏如何知活?”
  “所以,你就拿着冯家如今所有去赌?!”
  冯芷君难得语调激动,试图掩盖心下麻乱: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失了权柄,来日冯家的男丁被发往六镇苦寒地?不怕女眷被充作掖庭奴?!”
  “那姑母怎知,登上大位后,不会是四海离丧、乱军四起?怎知冯家定能保住江山?!”
  冯初咬牙怼道:
  “几百年来,多少家国亡于内斗?如此多前车之鉴,姑母看不见么?!”
  冯芷君罕见地哑了话,她知,她怎不知,她正是因为知晓,所以当年才有一段与拓跋弭相忍为国的时光。
  她不由得踉跄了几步。
  冯初清正明朗,朝霞初举,朗声继续道:
  “姑母问臣,畏不畏惧失去权柄,平心而论,臣是畏惧的。”
  “然,在朝为官,臣,可以失去权柄,但臣不能背弃臣的灵魂,可以失去苦心经营的一切,却不可以失去心中坚持。”
  “成败胜负,本是常态,合辄留,不合辄去,如此浅显之理,侄女儿不信,姑母不明白!”
  光洁的额头重重地扣在安昌殿的砖石上,倏地发红泛肿,身前呈着的奏疏再度被她托举起来。
  冯芷君看着眼前的侄女,蓦地生出一股烦躁。
  耳畔仿佛回响起来那个如出一辙的清晨,拓跋弭视死如忽归地看着她,说她亦是饮鸩止渴。
  越来越多的人被她回想起,他们无一都是败者,今朝却一股脑地自记忆深处涌现。
  浩浩荡荡,摩肩接踵。
  纠葛在一块,来对她行一场本息结算。
  冯芷君踉跄了身形,很快稳住。
  二十余年的政治生涯迫使其不能低头,颤抖的声线却暴露了她罕见地脆弱:
  “你......你当真铁了心?”
  “此心可鉴,天日昭昭,微命可弃,但绝不折节!”
  额头置地,一阵闷响*。
  ......
  安昌殿的殿门自内向外推开,吱呀的户枢残响声声。
  掌痕和额前的红肿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目。
  拓跋聿眼眶一酸,迎了上去,纤细的手指欲抚摸又怕伤了她,悬在她不过半厘的距离,破损的皮肤洇出点点鲜红的血点子......
  心头火‘蹭’地冒了上来,抬腿就要往殿中去讨个说法。
  “聿儿!”
  情急之下,冯初也无多少避讳,只手拦扯住她,将她与冯芷君隔将开来。
  软和了眉眼,牵起她的手,贴在她面颊旁,凤眼采采。
  “陛下......臣无碍。”
  语罢轻轻环住她,带着她离主殿远些,先行递了个眼神给妙观。
  妙观会意,安昌殿的殿门再度被合上,再无人能窥看当中那位叱咤大魏朝堂的冯芷君是何模样。
  冯初给足了她体面。
  拓跋聿有些意外,难以置信地望着冯初。
  殿内的话语并不难传出来,冯初言语昭昭,可冯芷君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竟真的被冯初近乎天真的‘逼宫’之语说动了?
  冯初知她心中所想,自袖中取出那本群臣署名的奏疏。
  拓跋聿接过,翻开,一如她人般杀伐凌厉的‘准’字割在奏疏之上,惟有最后一笔的竖带着不易察觉的颓唐。
  竟真就如此......得偿所愿了?
  拓跋聿手捧奏疏,犹在梦中,行事下诏却丝毫不见犹疑:
  “召群臣,至永安殿。”
  ......
  朔鼎四年八月己巳,太皇太后身染恙疾,还政于帝,帝于永安殿受百官朝贺。
  她仍旧是尊贵的太皇太后,可是谁都心知肚明──
  属于冯芷君的时代落幕了。
  然而,她的落幕却并不是大魏中兴的结束,而是另一个新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有喜欢太后的小朋友在哭吗[狗头]
  第88章 樱桃
  ◎那冯大人今晚侍寝么◎
  已是三月,洛阳贡来的樱桃由碎冰拥着,呈在银盘中,红白剔透,霎是好看。
  奈何在拓跋聿案上,放得连冰都化了一半,樱桃在盘中飘着,都不得她‘临幸’。
  案上的奏疏堆得比人都高,拓跋聿暗暗佩服冯芷君,亦感慨难怪她会生出那般心思──
  唾手可得的权势与被公文熬坏的身子,怎能不叫人昏头呢?
  她......也会如此么?
  拓跋聿揉了揉有些僵住的手腕,摊开案上的奏疏,上写的是为新出生的小郡主请名的事情。
  拓跋琅的遗腹子在正旦那日出生了,是个女孩儿。
  拓跋聿出于愧疚,比照着宫中生皇子时的赏赐颁给了她与任城王妃,还将西河郡赐给她作封邑。
  她不敢去探望她们。
  幽幽叹气,念起此前紫乌说的话语,到底还是从了她的话,在奏疏上落下‘祒’字。
  按拓跋家的辈分拓跋祒与拓跋祎不是一辈,那大不了......按冯家的辈分来算嘛......
  拓跋聿知自己所想荒诞,忍不住红了脸,忙合了奏疏,往旁边一放,摊开下一本。
  “陛下,步六孤将军前来觐见。”
  “宣。”
  拓跋聿头也不抬,顾着先看完手上的奏疏,才落朱批。
  “臣步六孤河粟参见陛下。”
  朱笔勾红,一心二用:“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呀?”
  “......臣请陛下,再思量太皇太后明令禁朝中官员穿鲜卑服饰一事。”
  “嗯?”
  冯芷君这项举措是她前两年才开始的,朝中不少鲜卑贵族叫苦不迭。
  原先鲜卑勋贵们畏惧冯芷君的权势,不敢不从,而今拓跋聿重掌大权,不少鲜卑勋贵想当然地以为,拓跋聿自是要扫清冯后一党,废止政策。
  拓跋聿知晓这些人的心思,但如此直来直往捅到她面前的,当是那些鲜卑勋贵推出来,试她胆气的。
  “......朕方掌大权,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皇祖母所施行的政策,容朕过上些时日,再行处理。”
  “陛下──”
  “怎么?步六孤将军......是对朕的决策,有异议?”
  话还不等他说完,拓跋聿就截断了他的话,她脸上还是挂着和煦温婉的笑,可河粟莫名觉得倘若他说有异议,这从来好脾气的人,就会拿他开刀。
  “臣、岂敢......”
  拓跋聿嫣然一笑,“那便好。”
  “将军放心,所推新政,朕会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
  青葱细指在书案轻扣,心中想明了底稿,令紫乌唤朝中重臣与曾经冯芷君的心腹而来。
  自古变法,君王需得是铁血手腕,臣子亦多是孤臣难善终,且大多数变法暴烈而血腥,后患亦无穷。
  譬似商鞅定秦律,乱世自是富国强兵之策,却非长治久安之法。
  大魏欲一统天下不假,但大魏不能是第二个大秦。
  约莫一炷香功夫,各衙署中高官陆续至永安殿东阁,每入一人,拓跋聿都不由感慨,冯芷君用人方面确实有一套。
  她为大魏搭起了新骨,亟待有人填充血肉。
  冯初是颇后头来的,甫一入内,就瞧见高座上的君王眼眸亮了亮。
  抬袖行礼后,紫乌引着她朝位上去。
  洛阳来的贡樱桃置于冰上,每人得以分上一小盘,在案上滋滋冒着寒气。
  她倒非位列三公之人,但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皇帝下首的位置留了出来。
  “今日召诸位前来,主要是朕......近日听见了些许风声,说朝中公卿,奢靡无度,贪墨甚多,国库却一年比一年收上来的少。”
  “朕下诏减免的杂税,到头来,倒成了他们中饱私囊的本钱了。召诸位前来,不过是想请与诸位议一议,如何遏制住这股歪风邪气。”
  打击贪墨当真是一个绝好的借口,鲜卑人和汉人的矛盾并非一日之寒,她大权初掌,不打算在这上头大动干戈。
  倒是可以借着打击贪墨,重整吏治,加强皇权,顺带将朝中顽固派铲除一些。
  既然非一代能成之事,便不当操之过急,循序渐进,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如是而已。
  拓跋聿的心腹不疑有他,纷纷建言献策,但有可取之处,拓跋聿都会一一记下。
  但原冯芷君一党的人,都不敢随意献言,对于他们如今在朝中的尴尬处境,无非是宁可不做,不可做错。
  “卢卿为何一言不发。”拓跋聿并不想给他们装鹌鹑的机会,索性再先点了卢晓,逼他说话。
  “回陛下,臣才学不及在座诸位大臣远矣,呃......不敢乱圣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