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事以密成,她既然已经做了这事,便该一不做二不休,将拓跋琅之死推至冯芷君身上,就连冯初......也无需知晓这事。
  她更怕,怕自己的狠厉吓到冯初,怕冯初因此同自己渐行渐远。
  拓跋琅何其无辜!任城王府上下何其无辜!
  她非冷心冷情铁石心肠之徒。
  可这位置......总是要用无辜的血来做成的。
  拓跋琅、任城王府,不过是和她亲近的无辜人,往后还有更多相识或不识、有名或无名的无辜之人死在她手中。
  她罪孽深重,命途天定。
  拓跋聿强撑起身为帝王的气势,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为不好相近。
  畏我便畏我罢......
  她这种人,本就是配不上冯初的。
  “......朕,朕方才赐死了拓跋琅。”
  她清晰地感知到环抱着她的人身子一僵。
  “陛下......说什么?”
  “朕说,朕方才赐死了拓跋琅。”拓跋聿主动推开她,眉目倔强而脆弱,“欲将其死,推至太皇太后身上,养其子女,充为国嗣。”
  长风吹拂过二人身前,方才紧贴的温度被风浇得更凉。
  拓跋聿在她面前强撑着硬派,眼眸却忐忑得凝在冯初的面孔上,心如擂鼓──她到底,还是怕这人厌她的。
  天蓝得更浅了,晦暗的光与影模糊了眼前人的五官,让拓跋聿愈加无措,然而她不肯显露出来。
  俄而听闻一声叹息,拓跋聿被钳了手臂,一股力道将她扯入怀中,身上再度暖了回来。
  “阿耆尼......”
  怀中呢喃,冯初再度开口,却不是对着她说的:
  “此事不许走漏风声,按陛下吩咐过的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任城王......厚葬。”
  拓跋聿难以置信地依偎在她怀中,有如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
  冯初拥着身前人,心肝震颤。
  陛下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冯芷君可不是什么体贴人,拓跋聿说是她一手看大的都不为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冯初比拓跋聿自己都清楚,她想做什么,在怕什么,她也不需要拓跋聿多言。
  “陛下......还是不信我?”
  冯初无奈地在她耳畔叹息,撑起一副说一不二的帝王模样,却是害怕自己遭她厌恶,索性自己将她推远。
  委屈的泪花洒满了冯初肩头,她又开始啜泣起来,“我没有不信阿耆尼、我、我......”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冯初抚着她的背,长长叹息。
  “......我只是觉得......自己真脏,配不得阿耆尼......”
  拓跋聿犹豫半晌,还是将她心头一直似有还无笼罩的阴影诉与她听,“我......”
  “陛下可是忘了,先帝‘骤病’那日,是臣率兵入宫的?”
  冯初抿唇,陈年旧疮就这样被她直喇喇地撕开,展现在拓跋聿面前,“先帝岂是昏君?臣当日所为,可算光明磊落?”
  拓跋聿垂头不语。
  “任城王允,陛下叔父,臣之知交。”
  冯初说此话时,身子竟也微微发起抖来,“......当日,我就在永安殿前,弯弓搭箭,指着他。”
  “若论对不住,我冯初才是第一个对不住的,若论心狠......也是我心狠。”
  骤然昭显的往事将拓跋聿怔得猝不及防,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冯初拉离了怀抱,凤眼中满是憔悴与疲惫。
  “陛下如今知晓了真相......觉得臣面目可憎么?不觉得臣也不过是烂泥当中一庸人么?”
  她不惜撕开自己的创口,只为抚平拓跋聿心间愧怍。
  拓跋聿瞧出来她的心思,忙与她相拥,渴望如她对她般予以慰藉。
  “臣非完人,亦非神子,凭此事,来日怕也到不了佛陀跟前。”
  冯初由着她抱着,语气沉闷,“当日纵是不得已而为之,臣也不推脱当日之过,不推为逼不得已。”
  “陛下不恨臣,也该好好看看臣,好好看看这宫阙万间,直视心底野心。”
  “天下江山,唯难渡己。”
  冯初身形轻晃,说完这些,喉头蓦地涌出一口腥甜──
  “阿耆尼!”
  第80章 炬灰
  ◎我此处,与她也是相通的。◎
  沧浪洪波,身后功名一把火。
  “臣弹劾京兆王冯初,目无法度,屡违宫禁......”
  宋直在朝堂上朗朗念着拓跋聿叫他找出来不痛不痒的过错,朝中全然是诡异的寂静。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是如何想的。
  太皇太后铁腕手段,当今圣上沉静内秀,拓跋琅的死,都不消多少造势,就能轻易地被扣在冯芷君身上。
  诚然,她也不甚在乎。
  唯有一点疑虑在拓跋聿心中盘桓,那一日,她是想白绫赐死拓跋琅的,然而等端着白绫的宫人进去,拓跋琅已然中毒。
  也不晓得是他自己早知天命,还是......
  罢了,总是尘归尘,土归土,再计较这些,也无甚意义。
  拓跋聿捏了捏眉心,今日是她登基以来第一次屏风后未有太皇太后的身影,冯初则告假在家......
  她赐死拓跋琅那日晨,冯初急火灼脏腑,肝胆震颤,呕血殿前,拓跋聿急忙召了太医来,说是要好生养着。
  偏生这人醒来,第一句话却是请她废自己的王爵。
  “冯家,太皇太后已是掌权十数载,臣之父兄皆为公侯,臣之姊妹,亦嫁王侯,如此显赫,臣还忝为王爵,深感不安。”
  “请陛下,降臣爵位。”
  冯初伸手紧握住她,两相执手,轻柔地抚过拓跋聿的脸颊。
  拓跋聿贴着她掌心温热,二人心意总归是相通的,冯初此为,一是为削弱冯家权势,变相削弱太皇太后,亦是为保全冯家。
  二是为拓跋聿来日整饬朝中爵位铺平道路。
  三来,更是做戏要做全,既然将残害拓跋琅的事情扣在了冯芷君身上,便该惩治冯初,以暗示朝中,是何人所为。
  贬斥完她后,她二人又该......在人前避开彼此了。
  否则哪里算是做戏做全。
  拓跋聿愀然,冯初见她面露不舍,欲开口再劝,不成想她握着她的手,“好。”
  冯初愣怔,面上显露出的释然与安心,“......陛下英明。”
  拓跋聿的心再度狠狠抽疼起来。
  她握着她的手,说:
  功名爵禄,不过大江东去,过眼烟云,无甚惜哉。
  与亲不义,亦难容于佛前,地狱诸苦,理所应当。
  最可惜,此身无能为薪,焚炬成灰,照大魏长明。
  大魏长明、大魏长明......
  她怎就不是风中炬?她单薄瘦削的脊梁挑起了半个大魏,更燃亮了拓跋聿此生年岁。
  拓跋聿那日扑在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她如此优柔,怎好作一国之君?
  拓跋聿涣散的眼瞳再度凝聚起来,直视群臣。
  “宋卿,言之有理。”拓跋聿下令拟诏,“降京兆王冯初为侯,夺其九锡之礼,封邑暂不降等,照为两千八百户。”
  “任城王府的王妃和几个孩子......任城王的长子承袭爵位,都接入宫中,加以照料。”
  至此在暗地里扰动了大魏数年的宗嗣之争落下帷幕,未来的新君,十有八九是自任城王的孩子中择了。
  “......散朝罢。”
  ......
  “这天好热,知了都叫个不停,叫几个人将知了粘了,拿去曲池里头喂鱼。”
  拓跋聿将手上的奏疏默默一合,面上带不出任何表情。
  底下的宫人连连称诺。
  紫乌端着一盏冰酪,搁在拓跋聿案上,蜂蜜混着牛乳冰砾,带着浓甜。
  拓跋聿抿了抿唇,喉头微动,“朕不喝这个,赏你了,去取盏放凉的栀子水来,朕以后喝那个。”
  紫乌怔愣,拓跋聿自小就喜食甜味,换牙前更是还因此坏了两颗牙,今日怎突然不要这牛乳蜂蜜做的冰酪,转头要饮同......
  原是如此啊。
  “诺,婢子谢陛下赏赐。”
  紫乌端着冰酪的漆盒下去,不多时盛了盏栀子水出来。
  拓跋聿小口小口地啜饮完,呆怔地望着有些发暗的杯盏底出神。
  半晌轻声道:“......往后,朕殿中只备栀子水解渴。”
  无能相见,便以此慰藉相思之苦罢。
  “王妃身子可还好?”
  拓跋琅被赐死,王妃正身怀六甲,当日得此讯息,几度昏厥,多亏几位太医加以医治,方保平安。
  “还好,婢子近日瞧了,王妃已然能够下地走动,还偶尔会趁黄昏时分在庭院中与王子、郡主们玩,就是......难免伤怀。”
  拓跋聿敛了眉眼,神色复杂:“多派些能用的人在王妃周围,朕不愿他们再受风波。”
  “诺。”
  紫乌应道,顿了顿,“婢子听闻,王妃欲为腹中还未出世的王儿取名为......祒。”
  拓跋聿的眉头倏地颦起,“哪个‘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