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如何不遗憾呢......
  可拓跋聿又如何不成全她呢?
  “......我......不敢问心对阿耆尼全然是敬爱,”拓跋聿无奈却不强求。
  这些年她与她闹过、恼过、争过,可骨子里还是那个佛堂前端坐于蒲团,为冯初诵经祝祷,给冯初娓娓道着波斯故事,温言坚定说着‘我不愿你为席琳’的少年。
  “但......总归是不愿贪爱盖过敬爱。”
  “我不愿阿耆尼为难。”拓跋聿握着她的手,眼角的遗憾稍纵即逝,缓缓诉着:
  “阿耆尼天资英纵,有为国为民之心,便只管往前走就是。”
  “我生性驽钝,就在你后头......慢慢跟吧。”
  她说这话时微微歪了一下头,灵动坦诚的模样叫冯初心里猛地漏了一拍。
  罕有地,冯初主动倾身上前,吻住眼前人。
  她的吻同她的人一般,温柔缠绵,唇舌纠葛之间并无步步紧逼之感,然莫名地让人陷入其中,坠入沉沦。
  拓跋聿嘤咛出声,泪花溢出眼眶,眼尾殷红,面似胭脂绘。
  与冯初双唇相分,拓跋聿软了腰肢,投她怀中,二人胸间起伏,心跳驳乱,分不清彼此。
  “......陛下勿有此、妄自菲薄之念,”冯初情动气喘,不敢低头看她──她自知怀中美景,生怕欲邪暗动,好容易稳了声线:“臣能得陛下相怜相知,是臣......毕生之幸。”
  “......勿唤我陛下了。”拓跋聿窝在她怀中,攥着她杏色裙裳上织绣的祥云纹,丝线鞣了金银丝,膈在指腹,她缓了许久,方缓缓道:
  “于外,你不肯做我的皇后,私底下......总该让我......做你的妻吧。”
  冯初呼吸一窒,恍惚间垂首,见拓跋聿羞赧地朝自己胸前躲去,情随心动,再不由她──
  她挑起拓跋聿的下巴,再度深吻下去。
  长夏未央。
  ......
  “臣宋直,奉太皇太后懿旨,查抄高府。”
  宋直穿着朝中官服,脊梁挺直,傲立在高府门前,眯着眼,瞧着几个羽林郎将那块以整面紫檀雕出来的牌匾从高府门前取了下来。
  从前觉着高不可攀的东西,而今落在脚边,细看,一层灰。
  他的身前有官员誊抄抄没的财产和人丁,身后则是执戟戍守的羽林郎。
  里三层外三层,就是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冯芷君到底给世家尊崇,不让枷锁扛身,折辱他们,可高慈被两个羽林郎左右带出的那一刹那,还是觉得难堪与颓唐。
  尤其是,他一眼就瞧见了大喇喇站在高府正门正中之人。
  宋直。
  他记得自己当众羞辱过他,不屑于他趋炎附势,谄媚无耻。
  他顿住了脚步,宋直......是特地来折辱他的么?
  高慈牙关紧咬,倒是先声冷笑:“呵,趋炎附势去攀青云,宋郎君终是得偿所愿啊,高某佩服!”
  宋直抬眼,指尖在经过的羽林郎们手中抬着的牌匾上一刮,蹭下一小团灰,随意吹了吹,“不趋炎附势......怎么看得到世家名门上,落满了灰呢?”
  “你......”
  高慈语塞,他素有才华,而今千言万语都抑在了喉头。
  宋直趋炎附势么?诚然是的。
  可他高慈就清清白白么?
  他的清高、他的文气、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对俗世之人的鄙夷,不过是站在了百姓的血肉之上。
  他或许......也错了。
  名动平城,意气风发的高郎在这三言两语间颓唐了下来。
  身后的羽林郎推搡了他一把,高慈踉跄,拖着沉重的步子,最后深深地回望了一眼高府。
  此去六镇,天高路迢。
  宋直目送高慈远去,身后传来马蹄急鸣:
  “宋大人,太皇太后口谕。”
  “令你速去任城王府上,带世子入宫。”
  ......
  事缓则圆,人缓则安,道理浅显,她冯芷君怎会不懂。
  她花了这么多年,熬走了她的夫君,杀了贺顿,忍过了拓跋弭,她不该这般急躁的。
  可是......她也早已不再年轻。
  不甘心,不甘心啊......
  冯芷君叩首佛前,拜所谵妄。
  第70章 金杯
  ◎让我们......狼狈为奸,何如?◎
  “当真稀客,任城王府多年少客临门,今日朝中炙手可热的宋大人竟亲自前来,我任城王府,蓬荜生辉。”
  拓跋琅坐于厅前,捏着彩盏的手指微微颤抖。
  陛下出走洛阳,朝中波诡云谲,这个时候宋直登门,怕是又要将任城王府拉入到一场风波中。
  “世子抬爱了。”宋直拱手,“臣奉太皇太后口谕,接世子殿下入宫。”
  拓跋琅手指一抖,彩盏在桌案上跌了,旋即镇定下来:“烦请宋大人稍宽片刻,任城王府枝叶飘零,容小王拜别家母,嘱托拙荆,再同大人入宫。”
  “殿下请便。”
  拓跋琅颔首,请婢子上饮子,转身入了屏风后。
  拓跋允一脉只余他一人,这些年都是郑氏撑着整个王府,虽二人并无血缘,但拓跋琅真心拿她当阿娘。
  内外有别,郑氏素来都在屏风后听着,指点拓跋琅。
  今日之语,自是落在了她耳中。
  “阿娘......我......怕。”
  拓跋琅三两步跪至郑氏膝下,一如孩童,朝她哭诉。
  朝中波诡云谲,郑氏亦有耳闻。
  “天子督师洛阳,太皇太后难挟天子以令诸侯,现下让你入宫......只怕,要借你朝陛下发难。”
  郑氏恨透了冯芷君,夺走她的夫君,还假惺惺地对任城王府宽容优待。
  “若陛下与太皇太后彻底撕破脸,太皇太后想来是要拥戴你。”郑氏冷静地替他分析着朝中局势,“若不撕破脸,陛下回宫......”
  他一个被太皇太后拿来朝皇帝发难的工具,还落得着好么?
  对他而言,都是死局。
  “阿娘......”
  “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郑氏宽慰着他,温柔地替他拭泪,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也蓄满了泪,“都是成家的人了,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眼前的拓跋琅青葱俊逸,同拓跋允长得格外相像,眉眼间又带着母妃的柔和。
  这是她花了许多心血养出来的好孩子,她亲手教他读书、写字,亲眼看着他娶妻、生子。
  在冯芷君那,居然只能做争权夺利的刀!
  她怎能不恨!
  “琅儿,阿娘只问你一句,”郑氏轻抚着拓跋琅的面庞,音量很轻:“倘若......冯后要立你做傀儡,你应是不应?”
  傀儡也是天子之位,泽被子嗣,待熬走了冯芷君,便是一国之主。
  但他若应了,便是要拉着整个大魏分崩离析。
  “......”拓跋琅垂头良久,复又望向郑氏,面目坚毅,匝地有声道:
  “孩儿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郑氏望着拓跋琅的脸,终于笑了出来。
  阿郎、秀娘,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的孩儿、我的孩儿,他秉性纯良,傲骨铮铮。
  “你父王、母妃泉下有知,会为你感到欣慰的。”郑氏抱着拓跋琅的头,“去吧,去好好看看你的妻儿,勿要担心阿娘。”
  “阿娘......”
  拓跋琅还想说什么,郑氏却止住了他,拍着他的手,“你的妻儿比阿娘更需要你。”
  “孩儿不孝。”拓跋琅听话,站起,再度下跪,朝郑氏行大礼叩拜,“不能以此身侍奉阿娘。”
  郑氏没有再拦着他,看着他叩首行礼,深深互望,而后瞧着他消失在门外。
  她替拓跋允守了十余年的寡,一己之力撑起整个任城王府,再柔软的心,也变得坚韧了起来。
  诚然她位卑,不能同冯芷君对垒相抗,可她也不是木偶,任人摆布!
  “去信洛阳,送至京兆郡公手上,将世子入宫之事原原本本禀与她。”
  冯初......
  拓跋允在时,私下多次赞她风骨卓绝,有名臣风范。
  也只能赌一赌,当年那个来任城王府索要文书,拓跋允口中与他惺惺相惜之人,是否属真。
  “你们动作都快点,还不把这些恼人的知了粘下来,当心惹恼了太皇太后!”
  安昌殿内,宫婢寺人取了竹竿,忙着粘知了,闻妙观此言,手上动作更快了些。
  妙观深深叹息,太皇太后心中除开不满拓跋聿,当还是对冯初有些寒心。
  过去这般久,冯初不曾往宫中送入一封书信陈明战事,亦不曾对陛下出走洛阳一事言表一字。
  这落在冯芷君眼里,无异于已经站在了拓跋聿一边。
  妙观不敢品评冯初与冯芷君孰对孰错,只是唏嘘,从前冯初那般敬慕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更是花了心思为她铺平仕途。
  现如今,却落得个针锋相对的结果。
  她站在佛堂门前,踟蹰片刻,才缓缓推开了那扇雕着莲纹的木门。
  冯芷君敲着木鱼的手不曾停歇,待念完这一段经文,才缓缓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