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太后......想杀阿耶。
  故而她不想自己学习帝王之术,盖因她不能接受再出一个同阿耶这般,与她政见相悖的皇帝。
  她需要的是一个端坐在明堂上的木偶,这个人,可以是拓跋弭,可以是拓跋聿,甚至于这个皇帝男女老幼高矮胖瘦,通通不重要!
  一根筋两头堵!
  拓跋聿拧眉,自己该如何去争?
  若是阿耆尼在身旁就好了......
  拓跋聿在这些年里,早已对冯初依赖万分,以至于半刻钟才恍惚想起,太后,是冯初的姑母,冯颂,是冯初的亲父。
  誊抄的笔忽得一顿——
  冯初与太后生隙,冯颂会心疼自家女儿么?
  “聿儿。”
  耳畔响起的威音叫拓跋聿一震,不知何时,太后站在了她身侧,深邃的黑眸在她纸上和身上逡巡,与纸上不慎滴下的墨汁分外相合。
  “皇、皇祖母?”
  白菩提子相撞之音在殿内无比明晰,拓跋聿慌了神,红了脸,惶恐非常。
  “你今日心神不宁。”
  “......是。”在冯芷君面前,拓跋聿不敢用拙劣的谎言去欺瞒她,大大方方承认了。
  “因为何事?可否同哀家讲讲?”
  “......”拓跋聿怎能当真实话实说?沉吟片刻,哆哆嗦嗦说道,“我、我忧心阿耆尼。”
  紧接又道:“武川离平城算不得近,眼下十月,阴山积雪听他人言能埋至双股,阿耆尼......现下羸弱,我忧心阿耆尼的身子吃不吃得消。”
  在听闻拓跋聿忧心冯初之时,冯芷君亦是眼中忧喜交加,忧的是冯初确因她而致使身体孱弱至此,眼下走白道过阴山,也不晓得她这侄女吃不吃得消。
  喜的是这侄女选的‘道’,似乎算不上绝路,拓跋聿的确亲厚冯初。
  然当拓跋聿紧接着说完那长串话后,冯芷君冷静了下来——她察觉到了,拓跋聿在同自己撒谎。
  她看重冯初是真,但今日惶惶然,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眼前的拓跋聿兀自镇定,满脸乖顺,冯芷君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暗暗挑眉,这看起来只敢躲在冯初身后、唯唯诺诺的拓跋聿,没成想,内里似乎胆子并不像面上这般小呀。
  ......
  “慕容蓟!你以下犯上、残戮同袍,现下莫不是还妄图违抗军令不成!”
  “嘁。”慕容蓟黄发披散,大马金刀坐在陋室桌椅旁,脚旁烧着一盆炭,炭不是什么好炭,直呛眼。
  两把环首直刀耷在案上,并着四副碗筷,一坛淡酒。
  她懒懒得抬眼,饮了一口自己这边半碗淡酒,剩下半盏缄默地浇在炭盆前头,前来拿人的士卒惊疑不定,听得她缓缓开口:
  “以下犯上、残戮同袍。”
  手中陶碗‘啪’地碎在案脚下,慕容蓟站起身,她生得高大,睥睨着对面二人:“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在骂那几个倒霉杂碎?”
  “那是镇将僚佐!”
  “啐——”慕容蓟冷笑啐道,“那便不是杂碎了?”
  杂碎就是杂碎,就是有朝一日爬到高位那也是杂碎,她可不是这些个拜高踩低膝盖软的东西。
  蝼蚁乌鸢何薄厚,王侯将相又何如?真把人逼急了,她自是舍得这身剐!
  慕容蓟自案旁站起,抄起那两把环首直刀,两个来拿人的士卒见这架势险些抽刀。
  她冷嗤,高大的身躯罩在二人面前,翠眸黄发,既如山中凶虎,又似人间太岁:“二位,走吧?”
  【作者有话说】
  [合十]周二周三木有更新,周四早上恢复更新[合十]
  [狗头]希望你们不要因为作者两天不更就忘了作者捏[化了][爆哭]
  第18章 甜杏
  ◎这般甜腻的果干,怕只有紫宫里头的那位小殿下爱惨了。◎
  越过阴山,驰向武川,走马雪海,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苍莽寥廓。
  该如何用言语去形容这片土地?它苍莽而纯粹,在雪原寒风中,孕育着一代代草原的儿女。
  它并算不上美好,在冰封的草场下掩埋着的是杀戮、尸骸,是无数纷争所相存的地方,鲜红染尽不见腥,而在冰封的草场之上,是同旷野一齐诞生的蒙昧。
  远庙堂之高,居江湖之远,仁义礼智信距离得太远,对遥远神祇的迷恋和永不安定的生存,催生了一代又一代信奉暴力、居于苦雨的人。
  天南海北的戴罪之身集聚于此,与牛羊牲畜有何不同?
  可即便人与人之间相差甚远,也总有些情感,它超越了隔阂本身。
  许是冻土荒原总是那么冷,所以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们更加热血难凉,爱与恨越过了生命,奔放肆意炽烈生长。
  冯初的马蹄踏过武川镇的门洞,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牲畜的熏臭,到处都是穿着羊皮袄的人们,身上的羊皮和发梢打了结,贴在一块儿,脏兮兮。
  莫说与她素日见到的宗亲贵胄,就是与平城街巷中沐浴王化的老百姓也相差甚远。
  风中还弥漫着酒味,酒也绝非好酒,甚至算不得烈,是这些军户在这数九寒天中唯一的慰藉。
  大魏州、镇并立,北面更是有镇无州,镇将多为拓跋家中人抑或是中原强宗子弟担任,率镇戍守。
  武川镇镇将姓崔名充,出自清河崔氏。
  “怪哉奇也!”拓跋允与冯初并行,“这崔充并非不知朝中派本王来平城,竟然无人相迎,只令底下士卒核实放行?”
  冯初亦觉着不大对,“这武川镇街巷内人怎得也这般少?”
  拓跋允接连派了两个小厮前去打探,均是无果而归,冯初沉吟,令柏儿前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回来禀道:
  “最近这城中出了场凶祸,镇将今日擒了那贼人,怕是欲立斩而决。”
  镇将、凶祸、贼人、立斩而决?
  冯初和拓跋允都不是什么傻子,想来这贼人定有蹊跷,否则怎么能叫镇将竟然将拓跋允都放在一旁,去抓什么贼人?还这般着急忙慌,立斩而决?
  “镇将现下在何处?”
  “就在镇内官邸,缉问凶犯。”柏儿据实答道。
  拓跋允当即吩咐贴身侍从前往驿馆安顿,自己扯了绳缰,“阿耆尼可愿同行?”
  “自然。”
  “也是惭愧,本王身边几个侍从倒不如阿耆尼身旁一个姑娘家。”拓跋允同冯初的马儿挤过逼仄的街道。
  “殿下不也猜到了么?这凶犯有问题。”冯初双眸炯炯,却仍旧避着不叫马儿伤到旁人,“崔充能安排守城戍卒给我们让路,便能叫军镇内军户们守口如瓶。”
  拓跋允颔首,仍旧疑惑:“哦.......那为何柏儿姑娘可以探问到消息?”
  冯初苦笑,语气微妙,“殿下不也说了么,柏儿姑娘,是女子啊。”
  世人皆以为女子羸弱,自然提防心会较男子小,说再难听些,这军镇当中本就男多女少,更何况柏儿还一瞧便知是侯门绣户人家出来的。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被迷了眼的蠢钝男人。
  “所谓人尽其用,物尽其才,这世上女儿家能胜过男儿郎的地方,可不止这一处。”
  拓跋允拱手哑然,连声‘受教’。
  然而很快,这二人都笑不出来了。
  飞雪逞凶了多少时日,黄泥上叫人踩踏成泛着黑的冰,惨淡的阳光铺陈在镇将官邸的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乌泱泱人头攒动,密不透风,誓要溺毙当中那只黄发凶虎。
  军棍甩在她身背,一抽就是个皮开肉绽,青乌染坊。
  黄头军户直挺挺坐在胡凳上,两把环首刀,各插在其身侧,白皙的手臂上青筋虬结,辫发披散,叫人看不出她面目。
  同太行山上叫天公压削的岩石,岿然震心。
  “住手!”冯初心念微震,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少有这般莽撞时刻,“你们镇将何在?此人又犯了什么事?!”
  抽打军棍的士卒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小姑娘呵止,面面相觑,呆怔片刻后,其中有一个站出,他听闻任城王拓跋允近日会至武川:“镇将在官邸内,我们不过是奉令行事。”
  “这贼人杀了镇将的僚佐,镇将问话,一言不发,倨傲至此,故派我们给她松松筋骨,再行问话。”
  “荒唐。”冯初还想说什么,沉吟半晌收了声,在武川推行官医还需得这名镇将配合,这虽然有屈打成招之嫌,然到底是军镇内的事情。
  一镇镇将位同州刺史,主管军事,他们并不好插手其中。
  “阿耆尼。”拓跋允显然更了解这点,示意冯初退后,“敢问崔将军何在?本王受陛下遣派至此,缘何连半个相迎之人都不曾见得?”
  “哎呀——”
  自镇将官邸内出来个身穿貂裘的中年人,眼若绿豆,两撇胡须,端得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任城王来此,下官有失远迎,微臣拜见殿下,殿下福绥安康。”
  又朝举着军棍的士卒喝道:“没眼见的狗脚东西!还拿着这军棍和这血污哗啦的人脏殿下的眼作甚?还不赶紧丢牢里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