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唰啦啦……”
  伴随着纸张被狂风吹拂舞动的声音,眼前的景色倏地一变。利奥兰发觉自己——或者说过去的梅塔特隆,正站在水晶天的御座前。
  御座上的主:“……这是不对的,梅塔。对法老的不敬的惩罚,为何落在百姓身上?一个人的罪孽,为何由另一个人承担?百姓是自愿代为受过吗?”
  利奥兰感受到梅塔特隆的无法理解和憋屈的怒火,过去的梅塔特隆反驳:“但他们信仰他神!天父!多么忘恩负义?您创造了一切,才有了他们,他们本应膜拜您、赞颂您,而现在他们却念叨着他神的名字,难道这罪行不该清算?!”
  上帝沉默片刻:“你敬爱我,因我给予你很多。天国统领的地位,超凡脱俗的力量……你在我的爱下顺风顺水,但要知道,梅塔,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你所拥有的。”
  “怜悯他们吧,梅塔,我是如何爱你的,你可以试着如此爱世人。”
  梅塔特隆只感到费解:“既然人类天生残缺,为什么还要存在?”朙下謧歌
  “……”御座上的光团色温渐渐变了,由温暖变得有些凛冽。主的语言更加直白:“梅塔。你是否曾想过,如果我没有给予你爱、没有给予你地位与力量,你和世人有何区别?你将同样‘残缺’。是我的爱、我的给予令你成为如今的你,假如你想让世人变成你所希望的样子,是否也该给予同样的爱?”
  利奥兰清晰感到梅塔特隆的心跳错落了一拍,但并不是因为理解,而是因为祂所敬爱的上帝将祂与人类这种祂并不在意的蝼蚁做比,这和指着鼻子骂“你什么都不是”有什么区别?
  梅塔特隆在愤怒中接着反驳:“难道世人中就没有人无条件地信奉主?既然这种人存在,难道不证明其他人的不知感恩?”
  “主呵,请听我说,我已从过往的经验中汲取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智慧——就像您用大洪水筛走罪恶的人类,留下虔诚的信徒,我们何不让历史重演?”
  “……”上帝半晌无言,而后有些疲惫地说,“如果我们行事与地狱一样冷漠,那么天堂和地狱有什么区别?善恶有什么区别?梅塔,不要涉入傲慢的深渊。”
  被上帝指控原罪,这是相当严重的指责了。梅塔特隆的心跳猛然加速了几秒,又放得比平时更缓:“您……要驱逐我下地狱?”
  “你?不。”上帝瞥了梅塔特隆一眼,梅塔特隆甚至说不清楚对方是因为不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才说出这么个不字,“但你的确需要时间思考我说的问题。在你想明白前,别再接去人间的使命。”
  这几乎就像人间的停职查看,梅塔特隆感到羞耻和刺痛,无法相信主竟会下达这样的指令,更不敢想这种事一旦被其他天使知晓,祂将被如何指指点点。很难说这与直接驱逐哪一个更让梅塔特隆感到耻辱愤怒:“但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在人间宣扬您的名!”
  上帝像是想讲些不客气的话的,但最终祂选择了另一种更感性、不那么容易伤人的说法:“你知道自己现在听起来简直像一个只知一味宣扬神威的空壳吗?我很感动,但你自己的灵魂呢?梅塔?除了围着我打转,你有没有别的想法?”
  隔着水镜,撒旦:“有呢,这不是在跨越千年追杀利奥兰呢吗?”
  祂为梅塔特隆的奇思妙想竖起大拇指:“主意很好,下次别出了。——历史重演?怎么的,杀死所有不信仰上帝的人,全世界就都信仰上帝了?”
  天使们的灵机一动总会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然后呢?你丢完这话就闭关了?”
  水晶的另一端,上帝破天荒地抬手揉了一下额角:“不,我给了祂第二次机会——耶稣的事,我实际是最先同祂说的,也只同祂一个说了。”
  上帝的意思很明确:当我转世后,你可以下来同我一道在人间行走,亲眼看一看人间,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土地,也许你的想法会随着同行发生些许改变。
  梅塔特隆就不同了,祂想的是:嗯——?好机会!
  上帝准备把自己切成两半,人性的部分丢下去转世,神性的部分坐镇天堂。那祂在下头把耶稣清除了,主不就只剩下神性,又恢复成原本的出厂设置了?
  撒旦都要为梅塔特隆鼓掌:“我的背上应该纹梅塔特隆的名。”
  看看!看看这毫无负罪感的一系列屠城弑神计划,但凡撒旦的心能像梅塔特隆一样狠,指不定上帝的御座上现在坐着谁。
  水镜中,利奥兰已经进入了第三段回忆。
  古老的城墙,做工粗糙的桌椅,这里是各各他山下、犹大受戮的守城军塔楼。
  狭窄的房间中,血腥味格外刺鼻。犹大正攥着长矛,惊惧未褪地粗喘着气,守城士兵倒在他面前的座椅上,梅塔特隆就站在房间的门口,出于嫌弃并未入内:“这就是你呼唤我的原因?因为他抢夺你的首饰?”
  “什么?”犹大难以置信,“你怎么能把事情说得这么简单?你觉得他抢走我的银牌会怎么做,就这么放我走吗?不!他会杀死我!听着,你让我做的事我已经照做了,现在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我要求的永生呢?我要求过与天地同寿,和神明一样永恒。”
  利奥兰能在犹大深褐色的眼睛中看见梅塔特隆平静的样子,仿佛横亘在祂胸膛中的厌恶并不存在:“我是天使,不会背弃承诺。但在那之前,你需要摆脱肉体的桎梏,因为人类的身躯是肮脏的,只有灵魂能够不朽。”
  犹大攥着长矛,看看面前的士兵尸体,又看看梅塔特隆。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法回头了,不如干脆一点。
  他毫不犹疑地搬来板凳、拿来绳索,将打好结的索套套上自己的脖颈时,他看向始终毫无波澜地注视这一切的天使,发出一声哂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未来的史书上一定会留有我的名,‘犹大’将是背叛者的代称。”
  “而你,我的朋友,有多少人会知道你是高居于天堂中的犹大?”
  “——对我好一点,因为我的结局,或许就是你未来的下场。”
  犹大的话半是恐吓半是诱骗,他在如此紧要关头讥讽,并非因为无所畏惧,而恰是因为太过畏惧,拿不准梅塔特隆是否会信守诺言,因此忍不住多嘴,哪怕在旁观者看来,这话无疑在激怒天使。
  利奥兰眼睁睁“看着”梅塔特隆上前一步,一把攥住勒住犹大脖颈的绳索。索套收紧,人类的颈椎骨发出咯吱作响。
  犹大瞪圆的眼睛因痛苦、惊惧逐渐充血,球结膜上倒映出梅塔特隆似乎多了些让人不寒而栗意味的微笑:“你说的很对,我的朋友。所以我没打算让你有机会到处宣扬,拿着这种事对我敲诈勒索——这是你们人类发明出的词汇,对吧?”
  ‘你想做什么……’犹大张合的嘴无声做着口型,‘你做过承诺!’
  “是的。而我并不打算背弃承诺。”梅塔特隆在犹大断气的瞬间,粗鲁而不留情地扯出对方的灵魂,暴力地塞进手头边的长矛中,“——只是这个承诺兑现的方式,可能不那么符合你的期望。”
  犹大的灵魂撞击着长矛,发出愤怒的嘶吼,然而没人能听见他的指控。
  梅塔特隆将从刺破耶稣皮肤的荆冠上取得的鲜血滴上长矛的矛尖,温和地嘘了一声:“安静,安静,朋友。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与天地同寿,和神明一样永恒。”
  “而我想要的回报非常微薄,只是一柄廉价沾血的长矛,还有一些沾了血的刑具。没人需要这些,对吧?”
  蓬勃的野心终于突破冷漠的表象,如同狂风般在身躯中冲撞回荡。
  梅塔特隆怀揣着叫利奥兰发寒的狂热催使奇迹将圣器熔炼成型:“来吧……来吧!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
  也许旁人会误解祂除了偏激地宣扬上帝之名没有别的追求,但那是因为祂真正想要的东西并不那么适合在任何人面前展露。
  会有君主的代行者全然不觊觎君主的御座吗?梅塔特隆不信。
  祂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抓住任何机会来展示自己的权能——决定所有天使的升降(那个叫利奥兰的天使竟想将升降职位交给没有生命的业绩来决定,梅塔特隆对此嗤之以鼻);使用天堂独一无二的老者形象,以此彰显自己的特殊和权威;对着妄图跨阶向上帝汇报的小天使说“向我说话,就是向上帝说话”……在品尝过说一不二的权利和地位带来的快感后,他要如何放手?
  所以主啊,请回到高高在上的御座上吧,继续和从前一样漠然注视这个世界,只有这样祂才能继续和从前一样享受……祂是说,勤恳地为上帝驱驰。
  这难道不是祂该享有的权利吗?祂在主面前如此谦卑勤勉,满心爱戴,祂本就该享有比那些忤逆不敬的大恶魔更多的权利。
  凭什么他埋头苦干数千年,主却对着一群悖逆之子张开双臂?这对祂来说难道就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