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分明前几日,她还富有生气地笑话他:这才多大,怎么会动?
  “……还会有的,”他竭力抑制住气血的翻涌,护住她的身躯不受风雨侵扰:“你在此处安心养着身子,日后……你我日子还长,等我平定了北凉的战事,便接你回宫。”
  胸膛处的衣衫被洇开了一片深色,明蕴之的睫羽湿润得沾连在一处,她声音细弱,可仍旧全然传入了男人耳中。
  “不会有了。”
  裴t彧呼吸一滞,低眸看她。
  “不会再有了,”明蕴之仰首,轻轻地推开男人的身躯,身子颤抖起来:
  “陛下不是……本来也不想要他吗?”
  她忍了许久。
  可在听到裴彧声音的那刻,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究还是断了。
  她不甘,她好怨,她这一生总是在忍,总在委曲求全。
  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人,生平从未做过恶事,她分明已经是皇后了,是世人眼中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被称为天下万民之母——可她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孩子。
  凭什么?
  她死死抓住裴彧的衣襟,指尖收紧:“陛下究竟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明蕴之嗓音哽咽,说不出太多的话,那些原想过质问他的话语都化作了眼泪,流不尽一般。
  “我父兄若当真有过,陛下为何不能直言?难道我在陛下眼中,就是不分黑白之人……还是陛下对我也有疑心,有朝一日会取了我的性命?”
  “陛下一直服药,不肯与我孕育子嗣,就是为了对我明家赶尽杀绝,免除后患,是吗?”
  她齿关咯咯作响,口中皮肉甚至都被咬破。她能看清楚男人表情的变化,那双眼睛里,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他在慌张什么?
  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若无他的命令,谁敢动堂堂州牧?若无他的授意,谁能给她的父兄动私刑?
  “来人。”
  裴彧闭上双眸,掩下其中痛楚,寒声道:“立刻搜山,若有可疑之人,立刻提来见朕。”
  他严防死守,羽林军中最精锐的卫兵护卫着此处,她竟还是知晓了此事。
  这其中,定然混入了奸细。
  “陛下!”
  明蕴之:“陛下在逃避什么,为何不能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她看得出他在逃避,夫妻几年,若连这点了解都没有,那才当真是可笑。
  裴彧:“徐泉,让陆珣来一趟,彻查护国寺上下。所有僧人、侍卫,哪怕是洒扫的仆从,一一审问!”
  她太虚弱,正处于崩溃的边缘,精神与身体都岌岌可危。她想听的解释,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他的确是在逃避,那些所谓真相究竟该如何开口,可除此之外,他有一件比解释更重要的事。
  北凉的战事来得突然,他即将离京,归期不定。所以在此之前,他必须抓出那个误导她的人,查出其幕后主使。
  否则他一旦离开,她便会任人宰割。
  大军已然集结,明日一早便要出征,他只有一夜时间,几个时辰。
  万事,都没有她的性命重要。
  “……不准去!”
  明蕴之泪水掉落下来,扬声唤住奉命离开的羽林军和徐公公。
  ……含之,含之她究竟顺利离开了吗?她不能再被裴彧抓到了!
  裴彧按住她发抖的肩头,直视她的双眼:
  “告诉我,是谁?与你说此事的人,究竟是谁?”
  明蕴之神情凄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裴彧旋即了然,道:“你妹妹,是不是?”
  她素日对前朝少有接触,若随便来一个人,她定不会轻信。能如此动摇她心志,还让她出言保护的,只能是她的至亲。
  男人看着她的神色,心中猜测瞬间有了定论,立刻吩咐道:“去查,这段时日有谁接触了幽州……”
  “裴彧!”
  明蕴之:“我已经没了父兄,没了孩子,你难道还要让我失去一个妹妹吗?”
  她循规蹈矩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对她的丈夫直呼其名。
  “你究竟……要赶尽杀绝到什么地步?”
  毫无血色的唇瓣被她咬出了血痕,袖中匕首寒光一现,这样近的距离,便是裴彧也来不及躲闪。
  他本也不曾对她设防。
  她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将尖利的刀刃刺入了他的胸膛。
  “……我恨你,”她缓慢地眨动着双眼,朝后跌坐在地:“我恨你。”
  他们之间尚未说过爱。
  恨便先一步赶来,将两人生生隔出天堑。
  “——陛下!”
  徐公公距离近,夜色之中,他的陛下缓缓垂首,看着胸膛中深深扎入的刀柄。
  “护驾,护驾!”
  “陛下遇刺——”
  “退下!”
  裴彧厉声喝止赶上来的羽林军侍卫,见其拔剑,声音更沉:
  “朕说,退下!”
  徐公公哆嗦着手,将所有人赶出了院落,尖声道:“快传太医……不,不,去请静山大师!”
  裴彧的手触碰到刀柄,低低一笑。
  痛意迟迟传入脑中,填补了方才那一瞬间的空白。
  滚烫的鲜血晕开了很大一片,将她素白的手也染得血红,她的衣裙之上更甚,像是雪地中,盛放着的大片梅花。
  “偏了。”
  他逼近几步,指尖上移,点了点心口:“应该刺向这里。”
  “不过……倒是很深,”他吸了口凉气:“甚好。”
  她能有此决心,许能自保。
  明蕴之一点点后退,摇着头,看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喃道:“疯子……”
  她害怕了。
  裴彧抬手,强硬地抓住她的肩膀,将人按入怀中,血水将两人的衣衫都沾连在了一起。她想挣扎,却本就虚弱无力,根本无法抗争。
  方才那一刀,她已经拼尽了所有的决心和勇气。
  “我说的话,你记住。”
  裴彧将她的脑袋按入怀中,低声道:“你父兄死有余辜,罪证确实,你尽可去查我是否冤了他们。”
  他能感受到体温的流失,语速变快:
  “我若死,你从宗室中挑选一子扶持上位,遗诏在养心殿的画幅之后,是你亲手画的那幅。北凉战事……让柴将军打头阵,一应部署,朝中自有能人。”
  他不是神人,有自知之明,既然是肉体凡胎,便会有死的那一日。从头一回上战场起,他就知晓要提前留下些什么。
  从前他一无所有,能孤身一人便上战场,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如今他有了眷恋之人,自然要提前安排好一切。
  “还有,勿要下山。”他按住她的动作更重几分:“在查出是谁将你妹妹带来京城之前,千万切记,勿要下山。”
  山中哪怕被渗进了叛徒,有静山在,尚能护她周全。
  她若一无所知地回到皇宫,那才真是羊入虎口。
  裴彧抓住她的手,迫使她抬首直视他的双眼,最后问道:“……蕴娘。”
  “我若不死,你会为我高兴么?”
  两道视线在夜色里交错,耳中已然传来重重脚步声。陛下遇刺,山中戒严,随侍抬来了步舆,无数僧人和侍卫都往此处赶来。
  雨声之中,男人抓着她的力道越来越轻。
  他终究没能听到她的回答。
  明蕴之怔然看着他被抬走,又被徐公公和赶来的青芜扶起,得知含之已经下山,才缓慢地抬了抬手,看着她手中粘腻的鲜血。
  第二日,陛下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即使徐公公早已下令封锁此消息,也没能阻止住长了腿似的舆论。
  出征前夜,皇帝陛下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还是被罪臣之女亲手所伤?
  数万大军本已整装待发,未将北凉放在眼中,此时得知此事,军心浮动,京中大乱。
  以御史台言官为首的朝臣浩浩荡荡赶往了护国寺,被羽林军拦于山下,大斥妖后,齐齐要求其自裁谢罪。
  群臣激愤,民怨滔天。
  一片讨伐之声里,明蕴之见到了一个僧人。
  她从那僧人之处,得知裴彧曾服用的避子药,又通过这个僧人,送走了含之。
  他朝她一揖,道:“请娘娘,回宫去吧。”
  明蕴之后背发凉,不寒而栗。
  她知道他的未言之意。
  她若不回宫,含之或许……
  羽林军将她送回宫中,未让她亲眼见到那些对她恨之入骨的朝臣,尽管如此,那些流言和咒骂还是钻入了她的耳中,将她的心脏扎得鲜血淋漓。
  皇宫之中一切如旧,唯有一处。
  青芜摔了碗,狠狠“呸”了一声:“什么味道,就拿这些东西敷衍娘娘!”
  那宫女瞧着眼生,趁着卖惨求饶之际,往明蕴之袖中塞了一张纸条。
  入夜,她见到了一个许久未见之人。
  “……太后娘娘。”
  明蕴之抬眼,看着眼前的人摘下兜帽,露出了苍老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