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不怪她放不下戒心,实则是那日之后,裴彧手下的人追杀得紧,她折损了不少弟兄。她自己本就身受重伤,难以护住,在青州亦不敢回寨,只能四处躲避。
  今日来此,若还是要取她性命,那她也只能拼死一搏。
  明蕴之轻轻转头,看向裴彧。
  “若是谈正事,那我还是……”
  “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裴彧淡声道:“有些事,你有权知晓。”
  明蕴之愣了愣,目光微微垂落。
  她想离开,不止是因为眼下看起来是要说正事,更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亲眼见过杨秀荷当着她的面,一刀便砍倒了一个雄壮侍卫,身上沾了喷溅出来的鲜血,却毫不在意地抹面朝她走来。知晓她那力道有多么令人发颤,那双手钳制住她的时候,比裴彧对待她的力道要大上数倍。杨秀荷是虎凤寨的大当家,大半个青州的山匪都听她号令,相比之下,明蕴之就好像真如面具上的那只兔子似的,在青面獠牙的鬼差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濒死的感觉太让人窒息,哪怕她后来的日子里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一日,但偶尔午夜梦回,也总会在不经意中想起那日的恐惧。
  她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从见到杨秀荷开始,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她觉察到了危险,浑身寒毛不禁树立,唇瓣紧紧抿起,呼吸亦变了节奏。
  一杯热茶被放到了她的手边。
  裴彧摊开她的手,让她将茶握住。热意从手心传来的同时,她听闻裴彧开口道:“你害怕她。”
  明蕴之指尖一颤,热茶从手中泼出几滴,俱落在了裴彧的指尖。
  ……
  她心底仍有着恐惧这件事,上辈子的裴彧,是在很久以后才得知的。
  那时他已回到京城,带回了山匪俱灭的消息。
  她在临华殿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他:“那……那位杨大当家呢?”
  明蕴之秀丽的眼眸中,浮现出几分无措。
  裴彧那时才知,当初之事她表面上一切都好,其实心底从未真正放下。
  回首细细想来,才发现此事早有踪迹。她是擅水之人,可那日之后,她连汤泉都再未泡过,以各种理由作为推脱,无论姚玉珠怎么劝说,她都不曾松口。
  还有他晨起练武之时,若是寻常的剑与枪,她常伴于一侧瞧他练武,可只要他换上刀,明蕴之便频频垂首,最终先一步回殿歇息。
  他自以为与她解释清楚,便能消弭那日之过。却不想深入骨髓的恐惧如何轻易揭过,是他疏忽。
  他都会因为幼年所见的场景常有梦魇,更何况甚少接触过血腥之事的她。
  只是那时,也晚了。
  杨秀荷已死,她的恐惧永远留在了青州,也永远停留在她心里,没有了真正克服的机会。
  裴彧看向杨秀荷,轻轻抬眼:“杨大当家,何不将面具取下说话。”
  杨秀荷闻言,不禁看向他身边那个女子。
  她也认出了此人是谁,太子妃与她那日所见,还稍丰盈了些。
  那时的太子妃瘦削如细柳似的,她一抬手,差不多便能将她举起来,不怪她怕她。
  杨秀荷随意取下面具,扔到一侧,露出了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
  她随意扭动着手腕,道:“许久未见,太子妃可还安好?”
  明蕴之下意识抬眼,看向对侧。
  实在是很寻常的长相,放入人堆中,甚至无人会发觉她竟是匪首。她不拿刀时,没有什么凶恶之气,身上虽有些江湖气概,却不像那些动辄便打打杀杀之人,多了些平和之气。
  杨秀荷明白裴彧的意思,瞧他那副满眼都是眼前这娘子的模样,便知一会儿要谈的生意能不能成,还得看她能否过了太子妃这一关。
  杨秀荷虽不信他二人,但事到如今,来都来了,她愿意先听听裴彧的条件。
  女人喝了口茶,道:“我家原是杀猪的,我便也练就了一身蛮力,从小挨打,所以比别人都抗揍。五岁的时候,我爹打我,我只能躲和哭,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能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扔到河里去了……哎哟,你瞧我这嘴。”
  杨秀荷不经意笑笑:“谁也不是生来就是要去做山匪的。我不做山匪,也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太子妃何必害怕我?”
  她看向明蕴之:“我们做匪的很讲义气,只杀该杀之人。如今你等不在我名单前列,等我杀了该杀之人,再慢慢轮着你们。莫怕,还需得一阵子。”
  明蕴之牙关一紧,眨了眨眼。
  裴彧皱眉:“杨大当家,这就是你的诚意?”
  杨秀荷一拍桌木,眉毛一横:“怎的,你当我虎凤寨那么多人是陪你过家家的?要我帮你哄女人,哄几句还不成了,难不成要我自裁谢罪你才满意?”
  桌上茶具一颤,明蕴之也忍不住一抖,但还是道:“杨大当家!”
  她声音一出,原刚生出的剑拔弩张之势忽然消解,众人都看向她。
  “没事的,”明蕴之道:“……我知晓你的一些事。”
  她眉眼飞快一蹙,又消散开来:“虽不知是真是假,可以我看来,我知杨大当家并非那等穷凶极恶,肆意取人性命的山匪。我等目的相同,为何要针锋相对,互相残杀呢?”
  杨秀荷终于正色,看向她:“你如何知晓我的目的?”
  “殿下曾与我说过,青州山匪与别处山匪的不同。”
  明蕴之松开裴彧的手,看向杨秀荷:“我不信愿意劫富济贫,帮助百姓抗击倭寇的人会是大周的罪人。你们杀官员,杀的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抢官船,抢的其实是被用作走私的船只,匪之一字看起来凶恶,实则虎凤寨也收留了不少老弱妇孺,是也不是?”
  杨秀荷那双微沉的眼皮渐渐抬起,直视着她。
  “知晓这么多……是看过那话本子了?”
  她似笑非笑:“太子妃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花儿一样的贵女,没想到也会看那些民间胡诌的话本子。”
  毕竟是带着些不寻常的话本,其中内容大有不堪入目之物,明蕴之不大好意思承认,低眸看向那茶水。
  “太子妃可知晓为何会有那话本子?”
  杨秀荷推开茶具,不知从何处掏出酒来,乐道:“当作笑话看看便好,别太当真。”
  明蕴之摇头:“不是笑话。”
  她看了看裴彧,见裴彧点头,便继续道:“龙骧府查封那些书肆的时候,其中有不少相关之书。不怕杨大当家笑话,我发觉此事与虎凤寨有关之后,让人取来都看过一些。”
  “其中年头最久的一本,写得与现下时兴的版本大不相同。”
  明蕴之握着茶杯,轻轻转动,思量着道:“此话我连殿下都未曾说过,但同为女子,如若我没猜错的话,我能理解杨大当家此举用心t。以一介女流当上山匪首领,其中的非议,必不会少。但杨大当家明知此事,不加遏制,反而让人大书特书,将那些颠三倒四的诽谤之语变作另一等……此等魄力,非常人所能为。”
  杨秀荷低眸斟酒,一言不发地饮尽。
  半晌,她抬头看向裴彧。
  “你不怎么样,但你的媳妇倒是个人物。”
  刚走投无路上山时,还是个只靠着蛮力,刀都拿不稳的女娘。她的今日,都是拿刀拼杀出来的,匪寇和旁人不同,他们想向上爬,就得一刻不停地杀。
  她不是好人,杀了上一任首领,坐上那位置时,不服她的人有很多。
  但渐渐地,她带着兄弟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后,那些不服的声音便没了。匪都是这样的,他们只认实力,只认谁能让他们吃饱饭。
  可当她主动救济山下妇孺,被许多无助娘子当做救世主时,那些迂腐的山下人便不满起来。有人说,她一个女人怎么当上首领的?肯定是在榻上哄好了上一任首领,磨死了他!哪怕她相貌平平,但在那些无能之人口中,她只靠姿容便能当上匪首。
  也有人说,她收留那些妇人是什么意思?肯定是留下她们给自己的弟兄,山寨就是淫|窝!
  那些人见话语无法中伤她,便编造出了话本子来,四处流传。山寨中人刚发现此事时,气得恨不得下山杀了那些人。
  但杨秀荷本就是山下人,她知道这些流言既然生出来了,便不会止歇,不若换个方式,让天下人都知晓那流言的荒谬。
  她一女七男,以平凡姿容让无数男人倾心。高傲的男人们不会当真,只觉此乃天马行空的胡诌之物,嗤之以鼻,甚至不会将其与她的虎凤寨联想起来。
  而看过此书的女人们没了从前对她的惧怕,在面对她的救济时,甚至忍不住问:“俺们去了虎凤寨,能不能也……?”
  至于那些过分的描写,杨秀荷看过,只觉好笑。
  “还不够格呢,”她对旁人道:“我要玩他们,可没这么斯文。再多加些,我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