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夏松拿出炭笔,在纸上大致画了个大概:“属下猜测,这些人,与骚扰青州多年的倭寇有关。”
  许多年前,先帝一统江山之时,他的威严震慑大江南北,打得倭寇也不敢再来作祟。
  那时的大周国力鼎盛,几乎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天下朝拜,无不服从,各大氏族也屈于庄家之下,当时有笑言“裴庄两家,共分天下”。
  直到他病重临危之际,恰逢庄家新任家主上位,根基不稳。从前跟着先帝打江山的几位老将逐渐生了不臣之心,里应外合,北凉铁骑挥兵南下,大周江山岌岌可危。
  当时还是太子的平宣帝就是此时站了出来,亲领大军抵抗北军。大周与北凉国力相当,战局难分胜负,数年来摩擦纷扰不断,大周甚至数次落于下风。
  直到裴彧主动请缨,获封太子,亲自领兵击退北凉大军。
  苦战四年,终于打得北凉俯首称臣,主动求和。
  战局结束后,大周很是安定了一阵,只是偶有倭寇侵犯,沿海地区建立了不少抗倭组织,朝廷也多有支援,可始终未能彻底解决。
  裴彧早就猜测,这些倭寇与朝廷内部脱不开关系。
  甚至,那些人还将手伸到了永安渠上。
  顺着水路,这些损耗与路上所需的日程都减少大半,还可运到码头,随着货物一道运送出海,供给给倭寇。如若有朝一日事发,永安渠是由他一手主张修建,且是所有运河中,最先修建好的一条……
  裴彧冷笑一声:“看来这勾结外贼的罪名,也要推到东宫来了。”
  “越大人已然查清这些底细,殿下,可要将此事告知龙骧府?”
  舅父娄寻越,自二十多年前那场祸事逃脱后,化名越寻,隐藏行踪。
  前两日,他擅自离了青州驻守之处,也要将那情报亲自传递到裴彧手上。裴彧思及那日所见,淡道:“先压下。此事,或许与庄家还有干系。”
  夏松一顿。
  庄家,太后的母家。如今庄家几乎把持着朝中半壁江山,各处要职要么是庄家人,要么便是庄家的门生及亲信。
  若真与庄家相关,那自幼与太后亲厚无比的陆珣陆大人,是否还可信?
  他重重抱拳:“是。”
  裴彧部署一番,又问道:“前几日交代你去接的人,可到了?”
  夏松:“三日前便到了京城,如今正往围场来。”他看了看时辰:“这会儿应当已经到围场了。”
  裴彧颔首:“命人仔细照顾着,不得有误。”
  “是。”
  夏松领了命再度离去。
  四下寂静,雨落不停。
  秋风萧瑟地吹拂着他的衣摆,尚未干透的发丝中透出丝丝凉意来,凉透心扉。
  他在屋檐下站了一站,看着落雨一滴滴地打在庭院中的落叶上,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他独自一人居住在此时,那分外孤寂的时光。
  男人垂了垂眼,往寝殿去。
  他不会和她,走到前世的结局。
  -
  殿中。
  明蕴之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眶。
  外面下起了雨。说来也怪,外头越是风雨呼啸,反而在榻上睡得越安心,她撑着头,看裴琦仍旧没有丝毫困意的样子。
  青芜也忍不住小小地哈欠一声,哄道:“小郡主,今日先睡下,明日再玩好不好?”
  裴琦坐在榻上,翻她看不懂的书,一个劲儿地看着上头不多的图画。
  “不要,”她拒绝得干脆,“我不困。”
  明蕴之搂住她,躺倒在榻上,两眼发直。
  ……就不该让她在路上一直睡着,这会儿养足了精神,精力充沛,青芜青竹两个人都哄不住她。
  就这么会儿,已经从架子上找了好些书,翻来翻去地找图画瞧了。
  起先她还有功夫给裴琦讲故事,直到连续讲了三个,讲到她口中发干,眼前发黑。好容易以为她睡着了,低头定睛一瞧,那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在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明蕴之埋着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说什么?”
  沉润的声音响起,带着些微潮的湿意,传了进来。
  明蕴之轻轻抬头,裴彧穿着件月白的中衣,墨发披散,像是刚从澡间出来,少见地温和。
  那霜雪般的冰冷尽收,似微融的春雪,涓涓流淌在男人黑沉的眼眸。
  她眨了眨眼,半坐起来,尚未开口,便听他道:“不必起身了,歇会儿吧。”
  他抱过裴琦:“怎么还没睡?”
  裴琦唤了一声二伯父,又扭身下去,将自己塞入二伯母怀中,摇了摇头。
  明蕴之解释:“年纪小小,精神头倒足,一直不困。”让人头疼。
  殿中侍从早在太子殿下入殿时便退了出去。裴彧环视殿中,去灭了大部分灯火,光线登时暗了下来。他侧坐在榻上,将那些被翻的乱糟糟的书册收起,放于一旁。
  他拍了拍被褥,“乖乖躺好,闭眼睡觉。”
  裴琦其实有些惧他,缩在二伯母怀中,直直躺着。怯生生的眼睛看向他,很有几分委屈。
  裴彧抿了抿唇,不知这几个字,怎么就勾起了小小娘子的愁绪来。
  明蕴之看他一眼:“殿下若不会哄孩子,就莫要添乱。”
  那语气中,很有几分嫌弃。
  虽嫌弃,却比这几日冷冷淡淡的疏离话语中,多了几分只有夫妻间才会有的熟稔。
  意识到这一点,裴彧垂了垂眉眼,看她轻轻拍着小身体的手,道:“孤可以,坐上来吗?”
  裴琦机灵地往里钻了钻,床榻边留了好大一处空位来。明蕴之勉强点了点头:“嗯……”
  三人挤在一张榻上,倒不算太拥挤,热烘烘的。裴琦见二伯父没有凶她,又大了胆子,咕咕叽叽缠着二伯母想听故事。
  “殿下……”
  微暗的夜色里,明蕴之抬了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染上几分细碎的光彩,看向他。
  二人对视一瞬,裴彧败下阵来,问裴琦:“一定想听故事?”
  “嗯!”裴琦转过来,抓住他的衣袖:“最后一个!”
  “孤……”
  裴彧默了默。
  他自小也没听过什么小儿哄睡的故事,便是有,也不记得了。若是讲些寓言或成语典故,只怕裴琦会烦到更睡不着,他曲了曲手指:“讲什么都成?”
  得到两位肯定的答复后,他半靠在榻上,垂眸思索着。
  门窗被风吹得发出轻轻的响声,就在明蕴之以为他什么也讲不出来时,男人缓声道:“很久以前……”
  他语气含着少有的犹疑不定,怕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
  好在除了第一句沉默稍长,后面便也顺了起来。
  “一个善良又貌美的女子爱上了一个要上战场的……将军。将军养伤,借住在女子家中,女子心善,很快便认定了此人。女子的家人劝她,此人虽未有妻,却有妾室,育有长子,绝非良配。”
  明蕴之皱眉:“讲这个,琦儿听得懂吗?”
  “和我阿爹一样诶,”裴琦扭了扭身子,兴奋道:“还要听!”
  明蕴之轻叹一声,这丫头不一定听得懂,但听得热闹,随她去吧。
  裴彧的手落在衾被上,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讲下去。他思索半晌,连一个哄人开心的故事也讲不出。
  直到裴琦又碰了碰他,眼睛亮晶晶的。
  “然后呢?”
  “……然后,这个女子不听劝阻,与那将军镇日诗书相伴,弹琴t赏曲。待将军养好伤,可重回战场上时,那女子便有了身孕。”
  裴琦:“有小娃娃!和薛姨娘一样,我知道!”
  明蕴之笑了笑。
  “闭眼闭眼,说好听完故事就睡的。”
  她将自己的长发从裴琦手中取出,细白的手指按在小娘子的眼前,瞥了裴彧一眼,示意他继续。
  “女子的家人见状,只好认了下来。与那将军约定,日后迎娶她为妻,并以全族之力托举他上战场。不久后,那女子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将军不上战场的时候,便会和女子在府中做夫妻,一同照料婴孩。”
  “……战争结束后,将军回到了家,家中的老夫人不喜这位女子,但有约定在先,不得忘恩负义,只能认下,二人结为夫妻。”
  “后来呢?”
  明蕴之轻声问。
  裴彧垂眼,这才发现裴琦早在他平淡、毫无起伏的声音中缓缓闭上了眼睛,拉着他衣袖的手松开许多。
  他喉头滚了滚,道:“后来,就这样生活了下去。女子温柔贤惠,将军也从中斡旋,老夫人渐渐改观。女子与将军恩爱相携,一同养育子嗣,白头偕老。”
  明蕴之脑袋沉了沉:“未免有些……虎头蛇尾。”
  她看话本不多,也不大有功夫去听戏,但寻常故事都讲究一波三折,以她的想法,这后面便是再团圆,前面也还需要再折腾折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