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74节
  厉永孝趴在木板床上,直勾勾的瞪着房门口。
  这里不是他的家,不是他凭着狠与毒赚到手的那栋平平无奇的洋房。门外的人也不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小兄弟们了。
  他的人已经死伤殆尽,现在是一些陌生面孔看守着他——老板派来的陌生面孔。
  屋子里流动着一股子杀气,这股子杀气从大爆炸那一夜就开始纠缠尾随了他,昼夜不散。
  那一夜,那纵横着刀光剑影、硝烟烈火、最终让他功亏一篑、万劫不复的一夜。
  那一夜过后,他先是怕,怕自己会死;后是急,怕让敌人逃脱;接着是慌,因为他无缘无故的落了下风,最后又归于怕——因为对着老板,他说错了话。
  他反省过,承认自己这次是太狂妄了,是太急于建功立业、铲除异己了。其实留着那个李思成也没什么关系,李思成和秦青山纵是暗藏了毒手,毒手也是对着老板,而这些年想杀老板的人多了,又有哪一个是真成功了的?二小姐也不可能永远的爱李思成,甚至也许只要再等一个月两个月,她就腻了,就会把他踹开了。
  对于李思成的来历,也是可以不必深究的。一切灾难都是由他对他的“深究”而起,可在现实生活中,他原本和他没有交集,他是可以选择不认识他的!
  犯的错误太多了,而其中的错中之错,就是他没能看透老板在医院的虚张声势,竟然不打自招。
  他多清白啊!他多委屈啊!他又是多么的欲哭无泪啊!
  他犯了老板最大的忌讳,可现在想再去向老板剖白心迹?晚了。
  老板像曹操,宁让他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论狠毒决绝,厉永孝想自己到老也未必是那老家伙的对手。
  二小姐恐怕也是指望不上——他想她应该不会也信了他罪该万死,可她此刻别无选择、只能是站到老板那边。
  毕竟老板是她的父亲,而且不是一般的父亲,是个出手便能将女儿捧上巅峰的伟大爸爸。
  他又想起了若干年前的往事,想起了自己开汽车送二小姐上学,二小姐痛恨上学,于是他把汽车开得很慢很慢,车开得慢,路就会变得远。
  他们还商议着要把学校炸掉,炸掉了学校,至少可以早些放暑假。
  他还想起了自己曾经满城的跑书店买书,多奇怪啊,他这样的人居然会往书店那种地方钻,因为二小姐学习学得不耐烦,把课本撕了好几本,又不好意思再到学校去要,所以他便八方奔走,给她去找新的课本。
  他对她是有感情的,即便她变成了普通人家的姑娘,不是程家的二小姐,他对她也是一样的有感情。
  可是,很遗憾,他现在自身难保,没有资格再和任何人讲感情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音,让他立刻抬起了头——那应该就是他正在等待的救星,救星来了!
  房门开了,门外站着的依旧是陌生面孔,但不是完全的陌生。在日租界的烟草店里,他们打过照面。
  他没办法,他只能投奔日本人去了。
  第108章 清理门户
  程心妙坐在西楼客厅里,随手翻着一本电影画报。眼睛盯着书页上的好莱坞明星,她心中想的是另一些现实事情。
  不知道高桥治那边行动得如何了,反正自从阿孝出事之后,她那位大哥就是日渐嚣张,而她那父亲对他们兄妹又是个养蛊的态度。
  她手里攥着一些乱七八糟而又四通八达的人脉,外界都看她是她父亲的总代表,但她那大哥实打实的拥有着一家轮船公司,从这一点上看,她是落了下风。
  她不便去找大哥吵闹,那样的做法太不上等。她决定再等等高桥治那边的消息。
  正在她出神之际,她父亲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连忙站起来:“爸爸,有话叫我过去说就是了,您怎么自己来了?”
  程静农答道:“哦,大姑娘的闺房,不许老父亲进门啦?”
  程心妙听他这话说得温柔,感觉他的情绪似乎不错。然而他随即就又说了这么一句:“我来告诉你一句,阿孝逃了。”
  她一怔,睁大了眼睛看父亲,第一反应是父亲也许会猜疑是自己救走了阿孝;第二反应是阿孝竟然背叛自己、离开了程家。
  “您不是找地方把他关起来了吗?他还受着伤呢,这样也能逃?”
  “有人从外面闯进去救了他,好像是日本人。”程静农说到这里,语气倒是很洒脱:“他逃了也好,要不然除掉他?多少有点下不去手。留着呢,又总怕他是日本人安插到我们家里的一颗定时炸弹。至少也是个窃听器。”
  程心妙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程静农又道:“其实那个李思成,也是个定时炸弹,而且是个无主的炸弹。”
  程心妙竖起了耳朵,想要听听他对李思成有什么新的点评。但是李思成这些天闭门不出,像个蘑菇似的长在他家不见天日的二楼,导致程静农对他无话可说。
  从大玻璃窗望出去,能看见三辆汽车缓缓驶入,为首一辆汽车停下来开了门,程英德下了来,神采奕奕的进了东楼,片刻之后出了来,脚下像踩了弹簧一样,又兴致勃勃的上了汽车。
  程心妙和程静农全都一言不发的向外望着,整个程公馆,顶数大少爷活得最有气派,大少爷不必说话,往那一站就像个伟人。如今隔了一段距离看过去,程静农越发感觉这儿子气度不凡,但榆木脑袋也是真的。
  或许榆木脑袋更适合守江山。
  他一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偏爱女儿,这和男女平等之类的大题目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偏爱她,完全只是因为她像他。
  老大不像他,老大看不起他的出身,老大是决心要脱胎换骨、做上流文明人的。
  想到这里,程静农回头望向女儿,忽然感觉天高地阔、风雨飘摇,自己只能和女儿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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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英德昨天定了今天下午和林笙有约,所以直奔公司而去。
  林笙每次和他见面,谈的无非都是生意经——起码起初是要谈的,谈着谈着或许就换了方向,信马由缰的,不知道会谈到哪里去。反正他们不谈大事、不发宏论,说来说去都是些没出息的话,说得阳光像蜜、缓缓流淌过安逸的空气。
  反正程英德是这样感觉的。
  今天林笙是带着一样小礼物来的,礼物是条花色雅致的领带。他知道她为了赚钱的事,对自己总是怀有感激。
  这样的感激,怀有着比表达出更好。但他也很愿意接受这条领带,这样的小礼物,也让他感觉温存。
  他长得很高大,样貌很威严,但他其实是喜欢小情小调小玩意儿。连人生伴侣,他也希望她是邻家的小玩伴。
  对着邻家的小玩伴,他可以暂时放下威严的架子,直接好奇的将那领带盒子打了开:“不错。”
  “有你这话就好。”她含笑说:“我也是在百货公司看见的,店员说这是个新款式呢!”
  他走到墙上镜前,直接解下旧领带、系上新领带:“新款式,没有给他也买一条?”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有,他不讲究这个,只要有就行,款式无所谓。”
  他给自己打出了一个饱满的领带结,然后从镜中望着她:“最近小心些,我刚才回家,听说阿孝跑了。”
  他的消息也灵通,只不过是不声不响,让人以为他是被蒙在鼓里。
  “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他对着镜中的她摇摇头:“要是知道跑去了哪里,那不就证明他跑失败了?在上海的地界上,哪里能够保得住他?总之你小心些就是。”
  她显出了一点慌乱的样子:“哦……”
  他又道:“其实他的仇人是李思成,和你没什么关系。如果你能和他早些一刀两断,厉永孝报仇也报不到你的头上去。”
  他在镜前向后翩然一转:“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和他住在一起。”
  林笙黯然答道:“大哥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如果当真肯和他一刀两断,当然是有办法的。现在你已经把实情都说出来了,没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中,你还顾虑什么?如果说念着他为你除去了个眼中钉,那么这些日子你对他也很不坏,大不了你再给他些钱,还不够么?况且他对你也算不得好,我记得前两个月,他不是还打过你一次?”
  林笙垂着头,站起来:“大哥,我先走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如果需要钱的话,你告诉我,我来负责。”
  林笙没再看他,转身慢慢走了,留给他一个心事沉重的背影。其实她是不敢反驳他,怕把他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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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忽然就炎热了。
  这天傍晚,程心妙从父亲那里得了个新闻——她父亲告诉她:“有阿孝的消息了。”
  她盛装打扮了,本是预备着要出门参加晚宴,这时便立刻站了住,望着她父亲等下文。
  程静农的神情是似笑非笑:“我早说过阿孝很机灵、有出息,现在看来,他很对得起我这句评价。唯一的问题是他出息得太早了点,如果能再等上个五年七年,那简直可以直接掀了程家的台,由他自己坐庄。”
  程心妙明白过来:“他真的投奔日本人去了?”
  “他已经进了虹口的日军司令部。”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日本人不会不懂什么叫做‘清理门户’,阿孝是我的人,我对阿孝杀也罢剐也罢,都是我自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插手了?”
  程心妙一听到“清理门户”四个字,就知道爸爸这回是要对阿孝下死手了。阿孝也是的,一错再错,爸爸对他要杀早杀了,既是只关不杀,那就证明程家对他还有感情,他慌里慌张的逃什么?真是个傻子!
  程心妙不想让厉永孝死,可是如果爸爸对他一定要杀,她也不能为了他和父亲做对,毕竟,阿孝就只是个阿孝。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她问道:“阿孝现在已经公开站到日本人那边去了。”
  程静农答道:“明天我就去向日本人要人,正好也试一试他在那边的地位,看看日本人肯不肯为了一个厉永孝得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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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静农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派了手下去日军司令部要人。他很坦白,直说厉永孝有忤逆犯上之举,他要押回厉永孝“清理门户”。日本人也很坦白,说此地确实是曾来了一位厉永孝君,但此君已于昨日中午乘车北上,现在应该已经进山东了。
  程静农一听这话就全明白了:日本人这一次是不惜得罪自己、也要死保厉永孝了。
  这不是因为厉永孝本人还有多大的用处,而是日本人要将厉永孝做成一面旗帜,让人亲眼看清楚日本人如今在上海滩的力量——在太阳旗的庇护下,你是可以去挑战程静农的,即便挑战失败了,也照样可以活下去,也不会像先前的秦季祥一家一样被灭满门。
  这就有点可怕了。
  所以,程静农一边对着日军司令部连交涉带抗议,一边暗中派出人马,开始追杀厉永孝。
  不必和日本势力翻脸,但是厉永孝必须死。日本人不是想要他活给人看吗?那程静农就偏要让人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可是程静农在上海找了一圈,竟连厉永孝的一根毛都没有寻觅到,倒是北边的眼线传来了消息——原来日本人没有撒谎,厉永孝还真是“北上”到天津去了。
  天津不是程静农的地盘,但他在上海盘踞得久了,正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天津卫里的大混混们,全都十分给他面子。所以厉永孝北上不是问题,该杀还是要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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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静农是如此的杀气四溢,以至于厉永孝好像对他拥有心灵感应似的,自从到了天津,就再没有走出过大门。
  陪着他的,是一直滞留在天津的小兄弟金生。
  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感觉自己太冤,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程家的叛徒,他甚至依然不很恨程静农,因为整个事件好似一场噩梦、或者闹剧,他和老板全都陷入了梦里,或者成为了剧中人。而这场梦或剧的幕后操纵者,正坐在远处看着热闹。
  不恨老板,但也决不能坐以待毙,他要反击,不把老板打服了,老板就不会坐下来静听他的申辩。
  况且——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这一身不干不净的装束。药与血渗透了缠身的绷带,染污了身上单薄的衬衫。
  这是一笔血债的明证,而他素来不是个能吃哑巴亏的,血债一定要用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