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71节
  程静农终于点燃了手中的雪茄,他抬头刚要反驳女儿,门外传来了声音:“老爷,有电话找您,来电话的人说他姓秦,他和您许久没联系了,但是您认得他。”
  程静农现在一听“秦”字就有点头疼,但这不是个古怪姓氏,他免不了要认识些许姓秦的朋友。
  他没起身,只伸长胳膊,将一侧小桌上的电话听筒抄起来,“喂”了一声。
  听筒里传出了个陌生的声音,问的是“程老板吗?”,得到肯定回答后,那声音说道:“我是秦青山。”
  程静农登时坐直了身体。程心妙听不见话筒声音,可见她父亲勃然变色,便也挺起了腰,目不转睛的看着、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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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程静农挂断了电话。
  程心妙没有听出前因后果来,这时便是疑惑的盯着父亲。而程静农转向女儿,开口说道:“真是见了鬼了,他居然向我要秦家的人。”
  “谁?”
  “他说他是秦青山。”
  “秦家的人……他是要重新安葬秦家的人吗?”
  “不。”程静农一摇头:“他要的是活人。”
  此言一出,程心妙也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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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静农其实无法确定对面那人到底是不是秦青山——这个年头,人也可以是假的,他正好是刚见识过。但秦青山这种身份,似乎是没什么冒充的必要。
  秦青山是来找他谈判的,更准确一点讲,是介于谈判和恳求之间。秦青山恳求他放了秦家八口,或者说出他们的下落,让他自己寻找,而他的回报是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与程氏为敌。
  程静农当时听了个莫名其妙:秦青山既是有命活到今天、还有胆量来找自己寻仇,那就证明他还是有点势力。既是有点势力,又怎么会连秦家满门的下场都不知道?
  他因此对对方有了一瞬间的怀疑。而他今天心境烦乱,也无意陪着任何人打哑谜,直接就答:“秦家的人,已经死绝了。”
  可听筒中却是响起了一声冷笑:“程老板,你这个谎可是扯得没意思。我若不是有了确凿的证据,今天也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
  程静农听到这里,心中一动:“你既然是有证据,不妨讲来听听。”
  “满洲国。”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还要我继续讲下去吗?”
  “继续。”
  “那好,我再给你两个名字,厉永孝,高桥治,这回够不够?”
  程静农没想到这两人的名字会在这件事情上联袂出现,脑海中出现了不妙的预感:“我还是没有听懂你的证据。如果你一定要向我要人,那我只能告诉你,秦家的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全死了,死绝了。你想找他们的骨殖,可以自己去挖,这个我倒是不会阻拦。”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秦青山再说话时,语气中多了几分迟疑:“你是真不知道?”
  程静农一头雾水、四平八稳:“我连你干爹本人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你?小子,想让我对你装傻,你还没这个资格。”
  那边又是沉默,足足隔了十几秒钟,才又问道:“你……是不是有人瞒着你?”
  不等程静农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不管你程家的家务事,我只要干爹一家人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肯给我这个下落,我即刻离开上海,自己去找;你若不给,那我们就开打,横竖我的命是干爹给的,还给干爹也是应当。”
  说到这里,秦青山挂断了电话。
  程静农放好听筒之后,没有立刻回过神来。将秦青山那一席话又回忆了一遍,他才后知后觉似的,明白过来了。
  程心妙一脸疑色,他也是同样:“阿妙,你还记不记得秦家那一家子,最后是谁来处理的?”
  程心妙思索良久:“是不是阿孝?好像是阿孝。”
  程静农这些年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江湖,除掉的宿敌太多了,已经忘了众多敌人们都是死在何地何时。将雪茄送到嘴里深吸了一口,他问:“阿孝那时候不是已经跟着你了?”
  “那时候他刚刚跟我,主要还是对您更殷勤呢。我那时候刚学着接手做点小事,他也时常闲着,还是在您这里跑得更多。”
  “在我这里跑得更多?他在我这里都干什么了?我那时候还有差事给他吗?”
  “好像也没什么正经差事,反正那时候我有事就吩咐他,我没事,他就在您这边晃来晃去。”
  程静农隐隐想起了一些旧事:“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和高桥治联络了?”
  “对,劳工生意我也开始经手了,您那时候还让我多学几门外国话呢。”
  “你经手,是不是就等于阿孝也经手?”
  “当然,我总不能亲自跑到码头盯着那些人吧?具体事务是阿孝的——这几年都是这样,凡是我不必亲自负责的粗活,全都归阿孝。”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两只眼睛机警的看着父亲:“怎么啦?阿孝又出毛病了?”
  程静农连着吸了几口雪茄,口鼻之间浓烟滚滚:“阿孝好像是把秦家八口当劳工卖掉了。秦青山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听来了这个消息,在电话里和我谈判,说是只要我把那八口放出来,秦家和程家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他从此远走他乡、再不回来。”
  隔着烟雾扫了女儿一眼,他又道:“不过这话也可能是秦青山挑拨离间,我们不能轻信。秦青山对我是战是和,我是不在乎的,要杀我的人多了,他还排不上队。但我不能容忍手下人对我阳奉阴违、背着我搞这么大的动作。”
  他站了起来:“我要查个清楚。”
  第104章 阴差阳错
  林笙到家之后,先来见她的人不是严轻,而是家里的老妈子之一。这老妈子走过来对她嘁嘁喳喳,说是家里刚才来了陌生的人,问东问西问了一大堆,全是太太怎么样、先生怎么样之类的话。她们全都如实答了,太太是好太太,先生也从不挑剔。那些人听了这些话,也没说什么,就那么走了。
  至于那些人给她们的开口费,老妈子怕太太收回去,所以没提。
  林笙也对着老妈子嘁嚓了几句,这其中的因果关系说来话长,就不说了,她只说已经“没事”,然后从小皮包中数了几张钞票出来,让她晚上出去多买几样小菜回来,余下的钱就请他们自己分了吧。
  等老妈子拿着钱走了,她要上楼,可严轻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刚才张经理来了电话。”
  林笙“哦”了一声,转身进了客厅,把电话打去丁生大厦张白黎的办公室。张白黎那边接了电话,开口便是欢声笑语:“林小姐,你不提醒我我也记得,今晚码头有两艘货轮一起到。我已经联系好了一辆小卡车,一船的货,那小汽车还能凑合着用,两船可就实在是装不下啦。我往后就用这辆卡车来运货。”
  林笙也笑道:“你记得就好,我生怕你忘了,早上给你打电话,想要提醒你来着,可话到嘴边一打岔,又没提。听说昨夜你忙得很,从我这里出去之后又赶了个局,赢钱没有?”
  “赢了赢了,好悬啊,凌晨的时候才翻过本来,差一点就是个输。算是个险胜吧!”
  说到这里,二人寒暄几句便挂断电话。林笙上了二楼,直入卧室。严轻在门旁的沙发椅上坐着:“怎么样?”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还好还好,程静农对我的话能信几分,我说不准,但他至少也是半信半疑,因为他后来是挺和气的派汽车送了我回来。凭现在轮船运货的速度,他对我能有半信就够了,等这‘半信’耗尽的时候,我们的任务也应该完成了。”
  严轻点点头。而林笙向他一笑:“你今天的表现也很好。我简直是搞不懂,你这家伙成天冷着脸,好似木雕泥塑,连个生动的表情都不肯做,可偏偏又仿佛是演技过人,所言所行看着都是那么的合理,让人觉得很可信。有的人不会撒谎,一撒谎脸上就露痕迹,你不是,你自然。”
  严轻看着她:“这是夸奖吗?”
  “你要是平凡人,这话不算夸奖,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份和行为,你就非得有这个本事不可,这话就是夸奖。”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刚才老张在电话里说,他找着秦青山了。”
  这也是他们“对策”的一部分。而夜里打电话不方便,所以传递消息的责任交给了门房老刘。老刘有途径去找张白黎,而张白黎看过了林笙写给他的字条之后,就立刻带人去了城外。
  城外那座破败的二层楼老房子,被炸药炸得只剩了一层,断壁残垣上挂着断肢残躯,但因为此地太偏僻,被农田环绕,所以还没有乡民报官。
  而赶在凌晨之前,张白黎在农田深处找到了秦青山。秦青山没有再受新伤,左大腿的旧伤就已经拖得他再跑不动。他身边还剩五个人,五个人也都还有武器。
  秦青山和张白黎有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就足以让他信任了这个“老张”。张白黎看着像个不得意的教书先生,但其实是正经跑过战场、打过游击的人。他顶着枪林弹雨都能把秦青山弄走,何况这里有的只是一片碧绿农田,田里只有些鸣虫和青蛙活动。
  天色将亮之时,秦青山一行六人进入了一处弄堂深处的宅子。这宅子破旧阔大,主人是个祖上阔过的老太太。老太太守寡多年,独生的儿子十四岁就跑出去闹了革命,老太太起初以为儿子是想要做官,立刻就表态要花钱给儿子买个官当,可后来发现自己理解错误,她这儿子不是奔着做官出去的。
  总而言之,老太太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不住的劝他回家,谁知苦劝无果,最后把自己也劝了进去,成了她儿子的同志。她这所大宅子里莫说藏六个人,六个人翻两倍,也照样住得下。
  凌晨时分,秦青山安顿下来,吃了一顿早饭,然后和张白黎秘密的商议了许久。现在让他再找程静农报仇,他是没有那个力量了,但他的身份特殊,正好可以搅乱一池春水、给程静农布一座迷魂阵。
  下午,他按照上午商议的内容,离开这座老宅,另在一户空置许久的人家里,往程公馆打去了电话。打完电话他即刻离去,怕程静农通过电话局,一路查到这里来。
  到此为止,一切还都在按照林笙夜里和严轻制定的“对策”发展。
  对于这个“对策”,严轻自知不曾出谋划策,其实作主张的完全只是林笙一人。直直的看着她,他心想她很聪明——聪明,而且心胸宽宏阔大,对待什么烦恼都能一笑了之,他扛不住的风浪,她扛得住。
  林笙发现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便问:“看什么呢?我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没有。”他答:“我是在想,你比我强。”
  “不敢当。从你我相遇那天开始到现在,我们所做的这些事情,你我全有功劳,没了哪个都不行。”
  她一口气将水喝干,忧虑归忧虑,但也有几分豪气:“接下来就看程公馆那边的戏要怎么演了。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撑过这个月就算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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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公馆现在还是风平浪静。
  程静农虽然被秦青山那个电话勾出了满腔疑惑,但他还是按照计划下午出门,把应办的几件公务处理清楚,入夜时分才回了家。
  程心妙怀着满腹心事,半天没有出门,但她也没有去给厉永孝通风报信。不是责备厉永孝放着太平日子不过、非要找李思成的麻烦——她真喜欢李思成,可只要厉永孝当真忠诚于她,那么她就绝不会把恋爱放到情义上头。
  但如果厉永孝当真背着程家、自行其是的话,那他就不是她的阿孝了,如果他该死,那她就得让他死了。
  是是非非,现在还不能定。所以见父亲在楼前下了汽车,她立刻迎了上去:“爸爸,您怎么才回来呀?我一直等着您呢,天都黑了。”
  程静农问道:“等我做什么?”
  “去医院看阿孝呀。”
  当着身边众人,程静农恍然大悟:“是了,阿孝也是可怜,伤成那个样子,身边也没个亲人照顾,我闲着也是闲着,应该过去看看他。”
  他转身坐回了汽车,程心妙也立刻钻进车内,挨着他坐了下。等汽车发动,她知道车内的汽车夫和保镖都是父亲的心腹,这才大胆说道:“爸爸,如果阿孝真犯了错,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阵寂静过后,程静农问道:“舍不得啦?”
  程心妙看着前方汽车夫的后脑勺,摇摇头:“不会。”
  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说:“秦青山说这种话,肯定是想要借刀杀人。秦家八口是阿孝埋的,而他狗急跳墙,找不到您,他就对别人下手,能害一个是一个。”
  程静农依然平静:“是的。”
  程心妙不再多说。距离医院越近,她越感觉心惊。她非常的想做个和事佬,但她又是一个字都不能再多说。
  她牢牢记着自己是“有父风”的程二小姐,如果她父亲是狠毒无情六亲不认的,那么她就也一定要狠毒无情六亲不认。
  差一点都不可以。
  这时,汽车缓缓停下,正是路途禁不住走,医院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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