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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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八点多钟,林笙回了家。
  她到家之后,先往丁生大厦打去了电话。张白黎接了电话,她大大方方的问:“张经理,还在办公室呀?我猜你今天要加班。怎么样?在码头那边还顺利吗?”
  听筒那边传来了张白黎的声音:“顺利顺利,我亲手把药箱子搬上汽车的。一共二十小箱,满满登登装了一汽车,我那内弟今夜到上海,明天就带了货往南去。下回不能再开这小汽车了,今天回去的时候差点关不上车门。”
  “这回张经理也要发财了。”林笙清晰的说道:“恭喜。”
  张白黎顿了顿,然后笑了:“辛苦你了,大家同喜!”
  第76章 灵魂
  一夜过后,张白黎提着一个极丰盛华美的果篮来访,也不避人,一见林笙便是满口道谢。端茶递水的两个老妈子只略听了几耳朵,就知道这户人家的太太这些天没白折腾,不但自己真发了财,还让这位张经理也跟着落了许多好处。简而言之,这户人家像是要兴旺起来了。
  老妈子对此深感满意。因为这户人家挺好伺候,太太就和一般的太太差不多,并不是特别的刺儿头;先生看起来虽然是相当的不好惹,但先生像猫头鹰一样,向来只盘踞在二楼高处,等闲不肯下楼,也不出声,对于家事,更是从不干涉。他也就是偶尔对太太练一练拳脚,但自从太太张罗着要赚钱后,他也不练了。
  张白黎和林笙在客厅内坐定了,两人先是欢声笑语,聊了几句场面话,张白黎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林笙,就感觉林笙说不出是哪里变了模样,仿佛一夜之间见了老似的。
  他和林笙认识了小十年,看她和自己的大侄女差不多,眼瞧着她从个小姑娘成长到了今天,她一变化,他立刻就有了知觉,偏偏她还欢声笑语的,看着并没有愁苦情绪。
  他立刻联想起了那小子。朝着楼上飞了个眼色,他小声问:“他还好吗?没惹事吧?”
  “不是他惹事。”她悄声答:“是事情自己来找他。”
  “又怎么了?”
  “就是前晚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当时差点没急死我。”
  言简意赅的,她讲述了严轻那一夜的历险记。张白黎听了个目瞪口呆,末了点了点头:“虽然这回又是化险为夷,可我看夜长梦多,还是得速战速决。你能不能设法让程英德再加一艘货轮运药?”
  “我尽力。”
  “你没再埋怨他吧?”
  “这种情况下我要是还埋怨他,那我也太不讲理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北平李家做安排了吗?”
  “问得正好,我也是刚接的消息。”
  张白黎向她讲述了李思成一家如今的情况:那酒仙一般的老夫妇,在那一夜被人带走之后、已经送去远方做了安置,老两口子只要有酒,似乎住到月亮上都无所谓。而在那夜之前,北平站的人虽是慢了厉永孝一步,但慢得碰了巧,正赶上了李家那失踪已久的赌徒三少爷、被债主子扔死狗似的扔到了李宅大门前。
  李三少爷相当惨,被债主子砍去了一只手。北平站的人将剩下的李家全体——包括重伤的三少爷和高寿老狗——一起带了走,对外自称是李家的亲戚,对于这家的惨相实在看不下去了,所以要接了他们过去重新做人。
  现在李宅已经被一把大锁锁了院门,成为死寂的空宅,北平站的人自会送他们到安全地方去,对于李家的人,他们是能救的救,救不了的也要对他们负责到底,该养活就养活着,有个送佛送到西的意思。而李三少爷失去了一只手之后,赌性消退了大半,人性回归了许多,居然能够扛着伤痛帮忙照顾两个哥哥,再过些日子,他们那一家子就能再团聚了。
  至此,李思成的来历问题,是彻底被解决了。现在唯一怕的是真李思成出现,但如果对方没有身份证明的话,张白黎这边硬要指真为假,真李思成恐怕也没辙,所以此事问题不大。
  “对于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了。别人尽可以怀疑你们,但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张白黎说。
  “还是放心不了。”林笙道:“又有了个新问题。”
  “什么?”
  “程二看上他了。”
  张白黎的脑筋转了一圈,明白过来:“那他呢?”
  “心如铁石。”
  “这也难怪人家爱他,他接二连三的英雄救美,小伙子长得又俊,最最要命的一点是——你知不知道是什么?”
  她有点知道,但是回答:“不知道。”
  “就是你说的那个‘心如铁石’。他要是乐颠颠的也去爱她,那倒好了,用不了几天那大小姐就得腻歪他。可他偏偏心如铁石,这么一来,那魅力就翻了倍了。”
  “那他平时也不搭理我,我怎么就就就就没动心呢?”
  “你怎么还结巴了?”
  “没事。”
  “反正还是那句话,速战速决。这回的任务,我们执行过程中变数太多,虽然没出乱子,但是情况总体还是有点失控。”
  “知道了。”
  “我上楼瞧他一眼。”
  “你看他干嘛呀?”
  “实不相瞒,我还挺爱看他的,我就觉着那小子有点意思。”
  “懂了。他也不搭理你,所以你也看上他了。”
  张白黎抬手指指楼上:“你别说,确实有些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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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笙和张白黎上了二楼。在悠扬的音乐声中,他们在留声机前和严轻见了面。
  张白黎未曾开言,先仔细看了看他,然后才蹲到他面前,将李家的近况讲述了一遍,最后说道:“身份方面,你暂时可以放心了。无论任何人对你再提出任何质疑,你都不必怕,一口咬定你是李思成就够了。”
  严轻席地而坐,点点头。
  张白黎又道:“我代表我和林笙,也再次谢谢你。你跟着我们,一没赚着钱,二没享着福,倒是出生入死了好几回。因为我们,你受苦了。”
  严轻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面朝了留声机:“不客气。”
  张白黎又蹲了一会儿,心里老觉着面前这年轻人值得一研究,可人家对他冷若冰霜,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强行和他攀谈。林笙拉了他一把:“老张你起来吧,他没想让咱们领他的情。”
  张白黎起来了:“他不想是他的事,可我们——”
  “我心里有数。”
  张白黎只好告辞。林笙把他送出门去了,然后回了来。严轻对她也是一眼都不多看,但她习以为常了,心里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眼睛不看人,可心里却是装着人。
  “老张对人有兴趣。”她和他闲谈:“看见了好的人,他就喜欢,总想和人家搭个话。”
  严轻从来没想过在别人眼中,自己会是好人。
  她抱着膝盖靠墙坐了,是在他的斜前方,声音很小的说话:“老张昨晚运走了二十箱磺胺,箱子不大,可二十箱的总量也不少了。那个东西,一点点就能救一条人命。接下来还有更多,好家伙,比金子还贵重的的救命药,硬是在天津被压了小一年,去年年末的时候,我我和老张都要愁死了,也不知道那东西容不容易变质,当时那个仓库也不好,还被水淹过一回。”
  她问他:“我发愁的那个时候,你呢?你在干什么呢?”
  她等着他答“忘了”,然而这回他却是没忘:“出水痘,躺了半个月。”
  “这么大了才出水痘?”
  “嗯。”
  她探头仔细的看他:“养得挺好,脸上一个麻子也没落。”然后她侧过脸,一撩鬓发:“我是耳朵下面留了个小小的坑,过了这么多年也没长平,看来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他看清楚了她耳朵下面那颗小麻子,忽然问道:“你是多大出的水痘?”
  “八岁吧。”
  “你那时候,怕没怕?”
  “那怕什么,水痘还不都是人人都要出一回?我记得我当时连着躺了三四天,除了发烧没有别的,也不疼不痒。全家一起围着我转,等我稍微好了一点后,还给我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她笑了:“待遇挺高。”
  他不置可否,抬手换了一张唱片,等新唱片转起来时,才道:“你家里人对你很好。”
  “是。我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家里人疼爱我,吃穿也宽裕,十来岁的时候才渐渐不大行了,后来就是越来越不行,好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成了个穷困潦倒的孤女。”
  “那时候,你难过吗?”
  “那还用问,谁到了那个时候会不难过?不过我是这么想的,我想既然我曾经有过那么幸福的生活,这就证明在这个世界上,‘幸福’这个东西,是确实存在的。既然这个东西确实存在,那么就可以去追寻,就有追寻到的可能,就有希望再度幸福。”
  “看来我是没希望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冷淡的讥笑:“我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那我愿意拿我的经历和思想,给你做参考。我们都是人,都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今又都坐在这间屋子里、做着同样的事业。你我相差不大,所以我相信的,你也可以试着信一信。”
  她微微一笑:“信一信又不要你出什么本钱,就算信到半路不信了,你也不吃亏。横竖都是没损失,干嘛不试一试?”
  他不想和她再讨论下去了,他的头脑在平静时总是不大运转,他认为一个人在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会更舒服些。
  但她的字字句句都是在刺激他去思考、去想象、去展望。这让他感觉有些恐慌,仿佛剧变即将来临,而他并不知道将会变好还是变坏。
  他的头脑想退缩,可他的身体向前四脚着地,爬到了她身旁,和她并肩坐下伸长了腿。阳光照耀着他们的双脚,暖洋洋的。她散发着一点雪花膏的甜香,那气味也让他感觉温存。
  他忽然向她靠过去。他高,但是向下挪一挪后,也能勉强歪头枕上她的肩膀。她单肩扛着他,没说什么“男女有别”的话,只感觉他此时灵魂柔弱,需要找个肩膀停靠栖息。
  他并不是总有灵魂,所以她很珍惜当下的时刻。
  第77章 二人心
  程心妙坐着轮椅,由女仆从西楼推来找爸爸。
  此刻正是下午时分,程静农这边的地盘挺热闹,尤其是一楼的几间屋子里,围了好几群人在高谈阔论,似乎是两个帮派闹了很大的分歧,已是势同水火,所以要请程老板过来发句话,调停调停。这些人没找到程老板,但程心妙在他们眼中活脱脱就是个小程老板,所以围着她唠叨了好半天,其中有那德高望重些的“人物”,知道她前些天遭受了一次绑架,所以又对她做了一番恭敬诚挚的慰问。
  程心妙对于他们的慰问颇有回避之意,因为绑匪始终是没有落网,这让她感觉有点灰头土脸,好像吃了个哑巴亏似的。但是当着人面,她不露声色,只说:“我才多大的年纪,让我调停,我可没有资格。我去找爸爸,这个话还是要让他老人家发才有效果。”
  她一边说,一边做手势,指挥旁边的人去打电话找程静农,同时竖着耳朵,发现在场众人中尽管是七嘴八舌,可没有一张嘴是提过程英德的。
  她认为这至少说明了一点:在这些老家伙的眼中,每天忙于做“正经生意”、大讲体面与人道的程大少爷,已然是“非我族类”了。
  一圈电话打出去,有人找到了程静农的行踪,接下来就是坐等程老板回来主持大局。程心妙让女仆将自己推去了后花园见见天日,她家没有风雅之人,大家都没有享受风景的好耐心,她今天偶然来了这花树之中,仰起头望望蓝天丽日,感觉还挺新鲜。
  要是能和李思成一起坐在这里吹吹风,那会是什么感觉呢?她忽然想。
  想象不出那种情景,他也不像是那种富有闲情逸致的人。
  抬手用手背挡了眼前阳光,她微微的眯了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忘了他的模样。不是失忆,是越要清晰的想他眉目、越是印象模糊、想不起。
  “去看看他吧。”她自己和自己商量,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他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去看他也是理直气壮。
  可就在这时,她的眼前微微一暗,正是斜前方有人走了过来。
  那人来得无声无息,把她吓了一跳:“阿孝?”
  厉永孝高高的站在她跟前,右小臂连着右手全打了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乍一看像是骨折了的治法。程心妙惊诧的打量他:“你是什么时候出的医院?你好了吗?”
  厉永孝答道:“能治的全治了,医生说接下来就是好好养着这只手,再过一个月回去复诊就是。”
  说到这里,他看了程心妙一眼:“二小姐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