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46节
  她沉吟了一下。
  嚼舌头笑话人也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而他不会这么干,不是因为他品行高洁,而是因为他好像欠缺这一部分人性。但这实话不大好听,所以她不打算实话实说。
  “人对人总是有个了解、有个感觉的嘛。凭我对你的感觉,我认为你不会。”
  说这话时,汽车已经驶入了雅克放路。而林笙刚在院内下车,老妈子之一就上前说道:“太太,张经理来啦,可能是有点什么要紧的事,一直在客厅里等着您呢。”
  林笙和严轻对视一眼,随即快步走入楼内。张白黎本是坐在客厅里,见他们二人进来了,立刻起身迎上去,可第一句话没有说给林笙,而是握住了严轻的一只手,百感交集似的“嗐”了一声。
  严轻不习惯和人亲近,尤其是陌生人。如今冷不丁的被张白黎抓了住,他很诧异的看了对方一眼,随即强行把手抽出,结果立刻又被张白黎抓了袖子。张白黎抓着这个人,对林笙感慨:“这小子……这家伙……真是……怎么说呢……嗳呀……”
  林笙也很诧异。回头看老妈子不在近前,她连忙问道:“老张,你这是干嘛?”
  老张答道:“我跟你说,我现在真是有点喜欢这小家伙了。”
  严轻用力将胳膊抽了出来:“我不喜欢你,放手!”
  林笙也伸手去拦:“你别碰他的右胳膊,人家伤还没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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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妙在维多利亚医院见到了厉永孝。
  厉永孝是精明强悍的人,自小混江湖,向来不吃亏。她以为他至多是在车祸中撞了个头破血流而已,没想到等她走入病房时,她看见了个双目赤红、面色惨白的阿孝。他躺在病床上,半边身体都是斑斑血迹,右侧衣袖则是干脆齐肩被剪了去,右胳膊搭在床边,从手背到胳膊肘全用绷带密密缠了。
  方才医生给他注射了麻醉剂,虽然没到全身麻醉的程度,但也让他有些恍惚失神。扭头看着缓缓走来的程心妙,他还记得自己把任务搞砸了,而这是他近两年来第一回 在她面前失败。
  他不只是懊恼,他还恐慌。她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知道她的心肠。
  然而她没有翻脸不认人,停在床边俯下身,她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孝?”
  他的嘴唇动了动:“对不起。”
  门外的程家保镖伸手关了房门,她一转身坐到了床边,低头问道:“怎么回事?”
  厉永孝说了话,说话时总觉得舌头不是自己的舌头,嘴唇不是自己的嘴唇,甚至头脑也失了控,只有情绪还是自己的。
  “李思成不是李思成。”他用嘶哑的声音告诉她:“我们没猜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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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永孝不知道李思成是什么时候开始盯上自己的,反正他傍晚带着李家老夫妇上车前往程公馆时,还是天下太平、全无异样。
  汽车开到半路,在个天色将黑的时刻,在个偏僻的路口,忽然撞上了人。不是汽车夫疏忽大意,是那人忽然就从暗中栽了出来,他坐在副驾驶座,正好看见了,当时以为是对方喝醉了走不稳当,后来才想到那人应该是被人猛推出来的。
  汽车夫下意识的踩了刹车,见那人倒在地上还不起,便骂骂咧咧的下车去看,意思是要把这挡路的拖到一旁去。
  厄运就是从这一刻开始降临的。
  他当时并未多想,因为汽车后排除了李家老夫妇之外,左右靠着车门还有带枪的保镖护卫,前方的他和汽车夫也都有着好身手,他们又不是在荒山野岭中赶路,以他们的身份,在这座大都市里,只有他杀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杀他的可能。
  然而就在这时,路边暗处又走出一个人,那人大踏步的绕过车头走向驾驶座,在经过蹲在地上要拖人的汽车夫时,他对着汽车夫的脑袋就是一枪。
  枪声只是尖锐的一响,因为枪管上装了消音器。
  厉永孝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先从怀里拔出手枪,可就在他拔枪的同时,来者已经探身进了汽车,将枪管抵上了他的额头。
  借着路灯与车灯的光芒,他看清了对方的脸。那张脸令他狂喜又绝望,狂喜,是因为终于证明了他所猜非虚,绝望,是因为那张脸是如此的光滑、紧绷、平静,没有一点人性的柔软,没有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67章 杀手
  厉永孝当时僵了住,只能唤出三个字:“李思成。”
  然后他看见李思成转动冰冷的眼珠,望向了后排四人。李家老夫妇呆呆的坐着,不知道是醉得还是吓得,两名保镖则是瞪着他,然而厉永孝正被他用枪指着头,他们也不敢妄动。
  厉永孝定了定神,又说了话:“李思成,我不知道你这么干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有事好商量,我们一切都可以谈。我们二小姐——”
  他手中一滑,随即两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言语。一泼热血斜喷过来,崩了他们半脸的血点子。
  是李思成忽然用左手夺了他的手枪,并且在一瞬间单手打开手枪保险将子弹上膛,对着那两名保镖连扣了两下扳机。两名保镖在子弹的冲击力下各自向后一仰,一个是眉心直接开了个洞,另一个则是颈侧动脉中弹。两个人都连一声哀嚎也没能发出,眉心中弹的直接不动了,颈侧喷血的则是歪向车门,大睁了眼睛抽搐不止。
  他们都是朝夕跟随厉永孝的小兄弟,厉永孝一眼看清了他们两个人的血腥死状。收回目光再向前看,他看见李思成右半边脸上的血滴正在往下淌,其中一滴顺着额头流下来,被他的睫毛挡了住,他要被那滴血迷了眼睛了,于是厉永孝就见他做鬼脸似的,对着自己用力一眨右眼。可那一眨也还是摆脱不掉那沉重的一滴血,于是他把左手的手枪向后一扔,腾出手来抓起厉永孝敞开的一侧西装衣襟,埋头下去用力擦了把脸。
  厉永孝垂眼盯着他,他的手很稳,抵着他额头的枪口一直是纹丝不动,不给他一丝反击的机会。
  等他再抬起头,厉永孝直视了他的眼睛,逼着自己在死前释然:“该杀我了吧?”
  血还是流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又挤了挤右眼。这让厉永孝怀疑他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仿佛是自己在忙着迎接死亡,他却在忙着清理他的眼睛。
  这回的清理大概很有效,他终于给了他回应:“我只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不要给我捣乱。好不好?”
  厉永孝连忙抓住了他这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真正的李思成对不对?那林笙呢?林笙也不是真的林笙?你们到程家有什么目的?你知道我是二小姐的人,只要你们不伤害二小姐,我们什么都好说。我们也不想管闲事。”
  “只有我是假的。我也没有目的,只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他看着厉永孝的眼睛:“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哦,哦。”厉永孝想了起来:“好,好,当然好。”
  “天津的事情,不要再有。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
  话一出口,厉永孝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不确定是不是失言,因为李思成好像已经无所不知。
  身后车窗传来两声敲击,他不能回头,但知道那敲击一定是发给李思成的暗号。果然,李思成缓缓收回了手枪。
  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是在屏着呼吸,而且已经憋得忍无可忍。他颤颤的呼吸了一次,就见李思成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匕首。
  他眼看着李思成将匕首从左手交到右手,那短暂的几秒钟内,他只顾着喘息,居然没有察觉到危机与杀气。
  几秒钟后,用右手攥稳了匕首的李思成,伸左手抓起了他的右腕,一刀挑断了他的手筋。
  在他骤然爆发的惨叫声中,后排车门开了,有人拖下尸首,拽出那吓傻了的李家老夫妇,飞速的遁入了黑暗中。
  李思成牵起他的领带擦了擦刀尖,收好匕首后摸了把脸,发现脸上还是有血,于是他再次俯下身,用厉永孝的西装前襟将右半边脑袋狠狠擦了一遍,擦过之后还扭头照了照车内后视镜,确定自己面孔并无血迹之后,才后退着下了车。
  在这期间,他又是自顾自的忙,对哀嚎不止的厉永孝是一眼没看,走的时候,也是同样。
  “医生给我缝了针。”躺在病床的厉永孝告诉程心妙:“医生说,如果运气好,就不会落残疾。”
  程心妙说道:“不用想那些有的没的。有我在,残疾了也饿不死你。”
  他凝视着她,她既是肯说,他就敢相信。
  他又道:“是我办事不力,我大意了。”
  她咬住了下嘴唇,蹙眉低头斜过目光,盯着墙角一点出了神。他看出她是在思考,她在动脑子的时候会没有表情,浓眉大眼显得木木的,鼻子和嘴唇则还是孩童的线条,在他眼中,美得蛮横。
  “也不是你大意……”她忽然喃喃说道:“他手下还有别人?”
  “有。”
  “那么那个林笙……”
  厉永孝说道:“二小姐,我有个感觉,感觉……他和那个林笙,好像不是一路人。”
  “为什么?”
  “我也没什么证据,只是感觉而已。他说他只想过太平日子,让我们别给他捣乱。如果单看李思成的行为,他一直是不声不响,也不大露面,确实是个要隐居的样子,可林笙显然和他不一样。”
  程心妙点点头,也承认那夫妻二人差异太大,而她先前一直以为林笙这么上蹿下跳的折腾,就是为了弄钱养活她那无为而治的丈夫。
  “要么林笙也是假的。”她说:“要么林笙是真的,但被这个假李思成控制了住。据爸爸调查,林笙好像是没什么问题,那么……”
  她转向厉永孝:“他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连天津的事情都知道?是他在日本人那边有人脉?还是在我们家里有眼线?他又究竟知道了多少?是知道我们的目标其实是林笙?还是只知道主使者是我们?”
  厉永孝摇摇头。
  “他妈的,”她平日不说脏话,今天低低的骂了一句:“打猎打来了一只妖怪。”
  厉永孝问道:“这件事情,您打算怎么对老爷子说?”
  “说?”她压低声音反问:“我怎么说?直接说笙姐夫是个大魔头?爸爸也得信呀!我说李思成的父母被笙姐夫抢走了,阿孝的保镖也全被他杀了,但他特意留了阿孝一条活命回来给我们通风报信外加做人证,你听着它合理吗?”
  厉永孝承认它不合理,如果一车人都死了,算是对方杀人灭口,还好说点;如果自己是死里逃生,算是对方杀人灭口未遂,也说得通;可自己就只是被人挑断了右手手筋,人家对他完全没有要杀的意思。
  他的活命,反倒成了他的破绽。
  程心妙起身在病床前来回踱了两圈,一颗心在胸中跳得激烈。笙姐夫——不,假的,他才不是她的什么姐夫——李思成——不,不对,李思成也不是他的真姓名——那就只说是“他”吧,这个“他”,今夜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正式的和她开始对峙了。
  她可以立刻戳穿他的真面目,不管有没有证据,不管能否说服众人。甚至她可以再设一场鸿门宴请他过来,然后派出十人百人包围住他,把他擒下。横竖就算她真让人把他乱枪打死了,想来也不会有谁敢来让她以命偿命。
  但是那有风险,因为他显然是非常的不好杀,一旦杀不死,那么凭他的狠,自己余生便是后患无穷。
  况且也未必一定没人敢来杀她偿命,阿孝说了,“他手下还有别人”。
  而且那样的发展也非常无趣,比起消灭这个谜团,她更想抽丝剥茧的将这个谜团解开,看一看他隐秘的内核。
  横竖现在其实是他有求于她,他要的是太平生活,求的是她不要给他捣乱。她是失败了,但她依旧是主动方。
  “你安心的养伤。”她停下来,告诉厉永孝:“接下来只要我们不动,他应该也不会动,你暂时是安全的,我也会多加小心。爸爸那边,我会去说。”
  厉永孝望着她,心想她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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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程心妙离开医院之时,张白黎站起来,也要从林笙这里告辞了。
  林笙方才在汽车里没有向严轻追问详情,是因为她知道他是寡言到了一定的地步,不腾出时间对他细细敲打、就休想得知事情全貌。没想到家里等着个张白黎,而张白黎正是一位伶牙俐齿的知情人。
  张白黎的部下确实是在厉宅附近遇见的严轻,严轻不认识他们,他们中的一位却是是因为张白黎的关系、远远的见过他一眼。也正是多亏了这一眼的相识,双方只是短暂的互相猜忌了一下,并没有真打起来。
  张白黎的人虽然盯着厉宅,但其实并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只打算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而严轻则是自始至终都是计划明确:他只要消灭人证。
  张白黎这边的人想得太多,严轻又是想得太少,双方一交流,做了个中和。也正是因为做了中和,酒仙似的李家老夫妇才捡了活命、被张白黎的人护送着遁去了远方。
  至于饶厉永孝不死,则是因为彻底的杀人灭口反而太露行迹,而程静农若是来了兴趣、认真追查下去,必定会查个结果出来。不如留个主谋做活口,对自己是一种掩饰,对对方是一种警告,兴许效果更好。
  张白黎没在场,但是全知情,所以才会不住口的夸赞严轻。在最初,他和林笙对严轻的印象都不好,都看他是个冷血的屠夫,有着这样的印象打底,严轻略微表现出一点人情味,他都会感觉此君良心未泯,还有希望。
  从双方合作到如今,严轻活得安安静静,他们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从来不给他们多添半点麻烦。这就已经够令人感动的了,没想到在天津,他又豁出性命的救了林笙。
  等到回了上海,他知道了他们的忧患,又不声不响的出门要帮他们的忙。那忙都是要他冒险拼命才能帮的,岂是容易事情?而当他和张白黎的人会面之后,他又是那么的讲理、那么的听劝。真到了动手的时候,又是那么的一往无前。
  走到院子里,张白黎悄声问林笙:“你俩朝夕相处的,他对你有没有那种意思?”
  “看上我啊?”林笙摇头:“我也这么想过,还当面问了他,他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