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40节
  龚秘书有着典型的白面书生相,戴一副金丝眼镜,此刻他眼神很足,连镜片上都闪烁着锋利的光。厉永孝见他来者不善,倒是有点诧异:“这里有什么需要我的事情么?”
  龚秘书用轻快的腔调回答:“也——没——有。”
  现在龚秘书不是他的目标,他不愿——也犯不上——得罪程大少爷的心腹宠臣,所以他脾气很好的回了对方一个笑:“我想龚秘书对我是有点误会,以为我在这非常关头,自己躲了。其实我是有点事情,去了趟北平,这不是刚刚下火车回来?”
  “哦——”龚秘书恍然大悟:“原来是误会啊!”
  随即龚秘书又问:“北平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着你吗?你我虽然不姓程,但毕竟是奉了大少爷和二小姐的命令过来的,住也是住在程家的房子里。现在程家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我们总不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
  厉永孝没功夫陪他耍嘴皮子,只说:“现在时机还没到,我以后会给龚秘书一个解释的。请问上海那边,这两天有消息过来吗?”
  “没有。”
  厉永孝对他一点头,居然扭头又走了。
  第58章 李思成家
  厉永孝刚走,林笙从医院给龚秘书打来了电话,医院那边没事,不用龚秘书惦记着,她是来问问上海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过来,若是能早走,那就还是早些回家的好。但是不能也没关系,她那病房外面现在还是昼夜都有巡捕值班,安全一定是安全的。
  龚秘书听了林笙这番言语,就感觉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大少爷这边的人,哪怕是初来乍到的女流,都那么的有人味儿,而二小姐那边的人都是些什么东西?同样都是和日本人合作,大少爷那边是什么态度?再看二小姐这边,快和日本人好成一家子了。
  所以对于那刺客尸首身上发现的日本证物,他决定对厉永孝那个亲日派一字不提。
  林笙又问起了厉永孝,但也不是对厉永孝那人感兴趣,目的还是想回家:“厉先生有没有和二小姐联系过?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上海?”
  “他那个人莫名其妙。”龚秘书在电话这边皱起眉头:“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方才看见他,他说他刚从北平回来。”
  林笙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这个时候去北平?”
  “所以说这个人莫名其妙,办的事情也是莫名其妙。我们不要管他,还是等大少爷那边的信吧。”
  “真是,”那边的林小姐和他依旧是知音:“这个时候,聚在一起都怕得慌,他还专门往远了跑。或许是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情吧,但是这胆子也够大的了。我们和程家连亲戚都够不上,还会被那许多人袭击呢,他是二小姐手下做久了的人,却是不怕。”
  龚秘书强忍住了一声冷笑:“大概他心里有底,知道那些刺客,是不会对他下手的吧。”
  “那哪是能知道的事?人家刺客还提前给他下个帖子,告诉了他杀谁不杀谁吗?”
  “这也难讲。”龚秘书还是将那一声冷笑发了出来。冷笑过后,他感觉自己有点失态,连忙清清喉咙,换了和蔼声音,将那边的林小姐安抚了几句,又问李思成的伤情。林小姐提起丈夫,倒是并不伤悲,因为丈夫没闹感染,只发了一回烧,可见是药好,丈夫的身体也好,只是精神很萎靡,是在那夜受了强烈的刺激。
  龚秘书认为李思成平时也挺萎靡,但那夜肯定也真是受了刺激。于是放下电话之后,又派小张携带水果鲜花,再次前往医院慰问伤号。
  小张刚走,龚秘书就接到了上海发来的急电,电文只有寥寥数字,是程英德让他们一行人先回上海,路上小心、安全第一。
  龚秘书松了口气: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他挺高兴,并且料想林小姐也一定高兴,只是应该如何通知厉永孝呢?那厮方才又跑了个无影无踪,难道让他亲自上街找他去?还是扔了他不管、明天自行登车返沪?
  龚秘书愤愤的琢磨着厉永孝,越想越烦,兴许是这怨念过于强烈的缘故,远在日租界的厉永孝无端打了两个大喷嚏。对面的高桥治想躲又没好意思躲,硬着头皮接下了他第一个雷似的喷嚏——第二个喷嚏来时,他终于来得及扭开头捂了嘴。
  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他平了平气息,然后接着方才的开场白,继续说道:“你们的情报网,还真是不得了。那么一个普通人物的普通家庭,你们想找就能找到。”
  高桥治谦逊的微笑:“不敢当,看来,北平那边提供的情报,让你得到收获了?”
  厉永孝点点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我的手下正在把李思成的家人带来天津。万幸,他没有一个大家庭。”
  高桥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吗?”
  厉永孝深吸了一口烟:“没办法,我非得这么干不可。”
  高桥还是没听懂:“你是说,你找到了李思成的家人,但是你无法通过那些人,确定李思成的身份?”
  厉永孝抬眼望向天花板,想起李家人,不由得要叹气——活了这么大,没见过那种款式的人家。
  李家祖上显然也是阔过的,住着古老的三进大宅,宅内青砖墁地,地砖缝里长出半人多高的荒草,草中藏着野猫野狗的粪尿。宅子里的老主人是一对老夫妇,老夫妇挺有夫妻相,都是骨瘦如柴、酒气熏天,口中牙齿全然脱落。后来厉永孝听这家的老仆人说,老爷和太太之所以能保持如此相似的形象,主要是因为二人几十年来都只顾喝酒、不大吃饭,夫妻二人终日捏着酒盅昏沉度日,情投意合、真堪称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要是没有老仆帮忙记着,他老两口简直不知道几个儿子都是哪年生的。现在这二人已经修炼到了酒仙的程度,只要有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天塌地陷了都无妨。
  父母即是如此,产下的孩儿们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厉永孝带着手下在这宅子里走来走去,除了张皇看着他们的老仆人,拦着他的主人是一个都没有。李家的大少爷一望可知是个傻子,坐在门槛上发呆,头发胡子长成了一体,热烘烘的包围着他的头颈。李家二少爷瘫在床上,纯然就是一具青灰色的活骷髅,两条胳膊扎吗啡,扎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千疮百孔,另外还有一位三少爷,三少爷好赌,两个月前被债主找上门来,于是逃了,至今音信全无。
  总而言之,现在李家最为正常的活物,就是两名老仆和一条老狗。远在李老爷还是李少爷的年代,那两名老仆就已经是老头子了,可知他们如今得有多么高寿。老仆之一已经聋瓷实了,另外一人大白天走路都得摸索着走,至于那狗,在李家兢兢业业的看了十五六年的大门,如今趴在荒草丛中,头都抬不起来,厉永孝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趟,一直以为院子当中晒的是一条破皮褥子,万没想到那还是条活狗。
  厉永孝没有李思成的照片,只能凭着记忆,让人在纸上画了一幅李思成的肖像,画得倒也有七八成像。他想请这一家子——还能勉强听懂人话的——来认一认这幅肖像,看看画中人是不是他家的四少爷。结果如下:两位老仆根本看不清纸上线条,狗不会说人话,大少爷和二少爷好像还不如狗通人性。
  至于老先生与老太太二人,不知道喝的是什么高浓度佳酿,一直没醒酒,无法沟通。
  对于李思成,厉永孝跑了一趟北平,依旧是一无所知,但在亲眼见识了李家的画风之后,他感觉林笙那个丈夫,不像是这家的人。
  于是他略微使了一点手段和小钱,就把还有些价值的李老爷和李太太搬运了走,对两名老仆,只说是他家四少爷在天津落了脚,要接他们过去看看。老仆听了,信以为真,对厉永孝说:“就是四少爷好。”
  厉永孝问:“四少爷怎么好?”
  老仆啰啰嗦嗦的说了半天,厉永孝听明白了:李思成自小长得精神,不疯不傻,还考上了中学,堪称是这一家的人中之龙,所以对于这一家子也是格外的嫌弃,小小年纪就跟着女人跑了。
  由着相貌,他重新又看了看躲藏在长发长须中的李大少爷,和骷髅面目的李二少爷。他发现李思成和这两位兄长都不像,不过这两位兄长和一般人类也不大像。于是他继续找,这回在一间破屋子里,找到了一张全家福。连忙拿着照片送去那老仆面前,他让老仆挨个去认上面的人。老仆看不清照片上的人脸,但是摸着相框想起了全家福的年代。
  “这个不全。”老仆说:“那时候四少爷已经走了。”
  厉永孝收回相框细看,这回从中找到了失踪已久的三少爷。
  三少爷看着比较正常,但和林笙那个丈夫也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调查至此,厉永孝已经可以确定医院里躺着的那个李思成,并非出于眼前这个李家。而他之所以劳神费力的要把李家二老搬出家门运来天津,为的是要给自己找个人证。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把李宅连着地皮一起铲起来带走,那样才算是最有力的证据。
  “那两个人人事不省,上不了火车,我给他们租了一辆汽车,如果路上顺利,今夜就能到天津。”说到这里,他喷云吐雾的笑了起来:“最迟到了明天,我就可以带着他们到医院去,请他们认一认那个李思成究竟是真是假了。”
  第59章 证据
  清晨时分,一辆汽车载着二位酒仙到达天津日租界。
  李老爷和李老太太这时已经醒了酒,醒了酒的他们和犯了吗啡瘾的二儿子一样,浑身难受,瘫在汽车里抖作一团。厉永孝给他们一人喝了一杯威士忌,这才让他们镇定下来,开始东张西望的找小儿子。
  此时还没到医院的探病时间,厉永孝去了医院也进不去病房,故而他以李思成的朋友自居,先招待那老两口子去吃早饭。这一对夫妇原本对“饭”这种东西无甚兴趣,但因有酒配着,所以也各喝了一碗热馄饨。热馄饨下肚之后,他们擦了把脸,兴许是食物带回了理智的缘故,他们越发茫然,甚至不大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天大亮时,他给饭店里的龚秘书打电话,然而那边接电话的茶房说龚先生一行人已经退房离去。他以为龚秘书是回了程公馆,扭头又去程公馆,然而那边大门紧闭,还是一副清冷凶宅的模样。
  没有龚秘书做见证,他总觉得不够保险。但既然是一时找不到龚秘书,那他也只好赶赴医院,独自去戳穿这场骗局。
  让手下搀扶了那糊里糊涂的老两口,他向看护妇问清楚了李思成先生所在的病房号,然后大踏步地往病房那一层走。隔着老远,他就见那间病房敞着门,一名杂工正在往外抱床单枕套之类,另一人则是在门口弯腰扫地。
  他的心往下一沉,问那杂工:“住在这里的人呢?”
  杂工答道:“出院了。”
  “什么时候出的院?”
  “也没多久。”杂工告诉他:“那家不是本地人,说是要赶大清早的火车回南边去,所以天刚亮的时候就走了。”
  “这里的人不是伤得挺严重吗?他可以出院?”
  “路是能走。”杂工说:“他腿没事。”
  厉永孝一时哑然,心里想的不是李思成狡猾,而是龚秘书这个该死的,竟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他捣乱——甚至不是捣乱了,简直就是算计!
  林笙这边“回南边”去了,龚秘书那边也退了房了,两方必定是一起悄悄的上了火车,只瞒着他一个人。回头看着那半人半鬼的李家二老,他出了会儿神,一颗心忽然一动。
  “也许这样更好。”他忖度:“只是麻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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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厉永孝四处奔走之时,严轻已经在包厢内的卧铺上躺了下来。
  他的身体实在是好,一共只发了一次烧,用了药后也没再反复。床前放着一只大皮箱,是龚秘书用出差经费给林小姐新买的,她原来那只皮箱被血浸了,她虽然不是娇滴滴的胆小女子,但也不肯再用它。于是龚秘书昨天下午在接到了程英德的电报之后,就让人给林笙买了这么一只新皮箱,又打电话去医院,让前去探伤的小张带林小姐回趟程公馆,将她的细软之物挑出来、走时好带着。
  林笙也没想到龚秘书是说走就走。
  厉永孝的行动和动机都不明,她也不知道北平站和志英是否已经找到了李家人。可她不便表示反对,因为方才她还满口对小张说自家丈夫“没事了”,而且出于常情,她也应该做一只惊弓之鸟,恨不得立刻飞回安全的上海。
  皮箱很大,行李又太少,溅了血的衣物都不要了,拎起来只觉得里面有限的几样物品在互相碰撞。林笙此刻蹲在地上打开箱子,将里面的东西理了理,忽然笑了:“那么多好衣服都要不成了,这个不值钱的却是命长。”
  她将那只“誉满杏林”的帆布袋子拎给他看,那袋子当时不知道是被谁随手扔到了哪里去,反正依然是干干净净的,一个血点子都没有。袋子角落里还扔着个小荷包,荷包里的一卷钞票也是安然无恙。
  他伸左手接了那袋子,把它放到肚子上,用手摸了摸,手指喜欢帆布那粗糙干燥的触感。而林笙靠着床边蹲着,将这一趟旅行又复习了一遍——吴连那边没出任何纰漏,已经和龚秘书处成了朋友,今早也是他派汽车把龚秘书送到火车站的。
  她自己也没得说,本来她的任务也简单,就是跟着跑一趟。
  她该做的她全做了,而在那场突发情况里,严轻的反应也没问题。不让他反击,难道两人双双的等死?
  思来想去了一大圈,她最后强压下了不安的心灵。有句话叫“自助者天助”,还有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这两句话,她都信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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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走多久,严轻就睡多久,甚至连饭都不大吃。
  火车行进时的隆隆声仿佛有着催眠作用,他此生还从未这样安宁又漫长的睡过。林笙带着从天津书店里买来的几本杂志,在窗前阳光下不声不响的翻看。
  他对她的心思再怎么摸不清,但至少知道她不会害他。对他来讲,这就够了。
  睡意朦胧中,他有时能感觉到她在轻手轻脚的给自己换药。头两次面对伤口时,她会发出“噫”的声音,很受惊吓似的,到了下火车那一天,她已经变得欢喜起来,因为伤口愈合得很明显,她每看一次,心里都能轻松一会儿。
  他不明白她到底是为什么而乐。是为了他的好转呢?还是因为他那结了血痂的伤口不会再吓唬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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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开到南京浦口,下了火车再渡江上车,这一行人辗转着回了上海。
  林笙不是程英德的部下,没必要先去向他复命,所以携着丈夫和新皮箱直接回了雅克放路家中。而龚秘书洗漱更衣之后,去乘风公司见了程英德。对着大少爷,他做了一番极其细致的汇报,先讲外界客观的事实,再讲自己主观的揣测。
  程英德坐在他那面积辽阔的写字台后,默然听到了最后。龚秘书对他察言观色,见他没有提问的意思,便说:“如果背后的主使者当真是日本势力,为的是警告我们和吴连保持距离,那么大少爷认为,药品生意还要不要推进下去呢?”
  程英德终于有了反应,他冷笑了一声:“背后的主使者,恐怕不只是一个日本势力吧。”
  这话,龚秘书没敢接。
  毕竟大少爷和程心妙还是亲兄妹,他们就算动刀动枪了也都是程家的家务事,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秘书置喙。
  “林小姐回家去了?”他又问。
  “是。”
  “那个李思成,有那么能打?”
  “这确实是很令人惊讶。但我想李先生固然是身手不凡,但其中也有运气的成分。他提前设法把林小姐送了出去,林小姐临危不乱,及时喊来了巡捕,吓跑了余下的刺客。据说巡捕赶到时,李先生已经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回来的路上,我看李先生的精神状态也很不好。林小姐说他受了很大的刺激,甚至出现了失忆的症状。”
  程英德听到这里,没再追问李思成的情况。他看那个人可能是有精神病,疯起来会悍不畏死,不疯的时候也是不通人情。所以他既可以舍命救他老婆,也可以打去他老婆的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