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35节
  他之所以不大作准备、早早的就从上海赶了过来,也正是因为他和程心妙达成了共识:这次要让高桥治出一点力,让他把林笙“处理掉”。
  凭着高桥治的本领,总不至于连个平常女人都杀不利落。一旦真是杀不利落了,真有人要追查了,凭着高桥治在天津的势力,也能把那追查的道路截断。而且她也不怕高桥治泄密——高桥治敢承认是他杀了程静农结拜兄弟的女儿?
  如果他敢承认,程静农就敢找他算账,因为林笙是林一虎的女儿,而林一虎生前对他有恩,而他程静农是有情有义之人。
  程静农是要靠着有情有义四个字行走江湖的,他得把那四个字立住!
  到了那个时候,高桥治供出她也无用了。程静农再有情有义,也不会为了朋友的女儿、牺牲自己的女儿。而且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高桥治说什么都将是谎言,越是说得多,程静农越要对他追杀到底。
  横竖在中国,像程静农这一流的人物是屈指可数,而高桥治那一类的特务,日本人手里还有很多。如果程静农一定要报复高桥治,那么为了大局,也许日本人不会保他到底。
  程心妙把这其中的道理思索清楚了,厉永孝便立刻启程,为的是速战速决。此刻轻手轻脚的进入客房,他和衣躺下了,等着明日天亮、自己和那个龚秘书一起去见见吴连、走走过场。
  然后他会设法拖住龚秘书一行人,等高桥治的人马解决了林笙之后,他们再酒足饭饱的回来,届时,他们将亲眼目睹一场血案。
  而那血案的缘由,他也已经编好了。现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偶尔闹几个飞天大盗有什么稀奇?上海程公馆前些天都会被刺客直闯进去,何况天津这边一座长期空置的房屋?来几个亡命贼人真是太寻常了。亡命贼人本是来发小财的,不想空房子里除了楼下看房子的老仆之外,忽然住进来了一对珠光宝气的夫妇,那不杀不抢还等什么?
  女的杀掉,男的打晕留一条命——这是程心妙的吩咐。
  但厉永孝另有安排,厉永孝认为男的也该死,死因就是二小姐对他的好奇心。
  回上海复命的时候,他会说是高桥治的部下出手太狠、失误了。
  二小姐身边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想来用不了几天,就会把那小子彻底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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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厉永孝先和龚秘书见了面。
  他们各自都是主子跟前的红人,又因为他们主子之间的对立已经是暗潮汹涌,所以面对面的坐在餐桌前时,都感觉空气中有种微妙的尴尬。幸而林笙这时也下楼来了,厉永孝扭头看她,无论怎么看,都看她是个挺顺眼的女人,实在是挑不出哪里变态可憎。
  这么一个“挺顺眼”的女人,却能招出二小姐那样刻骨到要杀人的仇恨,除了归因到她丈夫身上之外,厉永孝想不出别的原由。
  她丈夫没下楼。
  林笙微笑解释,说她那丈夫懒散惯了,昨天只起了一次早,今天就无论如何不肯再起,不肯起就由他去,不管他。
  然后她向龚秘书问起今日的行程:“是要去看他们的仓库吧?”
  龚秘书答道:“是的。”
  “那应该快吧?”她揣测着说:“瞧一眼不就得了?”
  “应该。”龚秘书说:“我们并非行家,能做的也只有瞧一眼。”
  “那我还是早些回来。趁着没有事,我想在天津四处逛逛。”
  龚秘书笑道:“林小姐对天津好像挺有感情。”
  “是心境的缘故吧。”她答:“上一次来,是回国之后到这里暂时落脚。那时我们一切都不安定,想要去上海,又不知道到了上海前途如何,一直是惶惶然的。不像现在,现在我才有了点闲适的好心情。”
  “是这样的。”龚秘书和她一句递一句的交谈,谈得挺顺:“在心里发焦的时候,真是什么乐趣都品尝不到。”
  林笙并不只和龚秘书交谈,也顾及着一旁的厉永孝:“厉先生今天也跟我们一起去,是不是?”
  厉永孝点点头:“是,我去看一眼,回头就能向二小姐交差了。”
  “那今天一过,厉先生也可以到处玩玩。过两天再和我与龚秘书一起回上海。”说着她回头对龚秘书笑道:“我总觉得,人在年轻时代要尽量的快乐,年纪一大,就算还玩得动,许多热闹也凑不进去了。”
  龚秘书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厉永孝也点头,回应的则是她那“过两天回上海”一句。如果计划顺利进行的话,他和龚秘书确实是得“过两天”才脱身,之前他们都要接受巡捕房的调查。
  第51章 浪潮
  上午十点多钟,林笙进入了吴连的仓库。
  吴连对她可以以诚相待——吴连确实是只认识张白黎,确实是不认识她,而她今天也确实是第一次到吴连的仓库来。所以她一路走的磕磕绊绊、好奇的东张西望,也全是发自真心、不是伪装出来的反应。
  大仓库一共有三座,其中两座是挨着的,另外还有将近一半的存货,被吴连藏到了一间废弃工厂的空旷厂房里。那厂房是半地下式的,先前用来存放重型机械,论空间,比这三座仓库加起来都大。由此可以推出,他手中的存货究竟有多么的多、他想要甩脱这些存货的心情又是有多么的急迫。
  林笙在仓库里只看见了铺天盖地的胃怡舒,吴连让工人现场撬开了一只木箱,从中拿出一只硬纸盒给龚秘书看:“瞧瞧,这才是最正宗的胃怡舒。我做事最细致,连药盒都要造得尽善尽美,让人一看就知道它里头装的是好东西。”
  然后他又感叹:“我现在办的这事,名誉上不好听,可论实质,伤天害理的并不是我。谁不知道胃怡舒是我搞出来的?全国有名!可结果怎么样?牌子硬是被人抢了去!我跟你讲,那家伙背后就是有日本人撑腰,是日本人撺掇他那么干的。要不然他敢跟我打官司?”
  接下来,他大骂日本人十余分钟。龚秘书听得挺泰然,厉永孝不动声色,林笙搭讪着往远处溜达,因为吴连那嘴骂得太野,女士不宜倾听。
  骂得尽兴了,吴连缓过一口气,又领着龚秘书等人往仓库深处走:“那边还有一些阿司匹林之类的西药,事先声明,那个不是我造的啊。有人说我连阿司匹林都造得出来,那是假话,我还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机器。那个药是……”
  后头的声音低了下去,吴连轻声告诉众人,说这仓库里还藏着一批走私来的西药,不多,但也不算很少。此药的来历十分曲折,他本不是做走私生意的人,也是偶然得了这么一批货,现在吴连愿将它连同胃怡舒一同低价卖掉。价格好说,给钱就卖。
  龚秘书听了,恍然大悟,心想先前大少爷说这吴连的西药全是他自家仿造的,原来是受了外界谣言的影响。他就说嘛,这吴连要是凭着一家普通药厂就能干出德国拜耳的活来,那能耐也过于超凡了。
  不过有谣言也合理,要是外界连吴连偷藏一批走私西药的秘闻都知晓了,那这外界对于吴连的了解未免太深,吴连的保密能力也未免太差。
  “外界”中不知道哪一位偶然在吴连这里看到了些西药,然后以讹传讹的闹出些谣言,把吴连其人传得无所不能或者无恶不作,这才是世间常态。
  林笙听了吴连这几句声明之后,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几句声明是张白黎为吴连设计出来的台词,和他之前对程英德所传播的“吴连仿造阿司匹林”那一段谣言正好可以呼应。张白黎这么干,既是要先为吴连仓库里那些印着阿司匹林英文标志的西药箱子们吹吹风,让程英德知道吴连并非只卖胃怡舒一样,又能紧接着委托林笙去向程英德开口,请求程英德能把那点西药分出来批发给他、让他借光发个小财。
  而以张吴二人之间那点半深半浅的小交情,张白黎对吴连知道些谣言就正对劲,知道了真相反而不合适。
  张白黎的思想是细腻的,有时候细腻得让林笙简直认为他是在做无用功。不过他的无用功好似一种润滑油,确实是能让事件之齿轮运转得更为流畅、无声、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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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到中午的时候,林笙先走一步。
  她走得合理,因为仓库的环境既恶劣,吴连的语言也挺恶劣,她在那里简直是有点站不住,况且她也不是主角。
  坐上程家的汽车,她先回来了。上楼之后看见严轻,她疲惫的笑了笑。想要夸他这两天表现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累得要命,竟连这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可能是因为吴连的表现也很好,让她将提了一路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走到床边坐下来,她见严轻站在窗前望着自己,便是一笑:“天津的事,这就算是忙完了。”
  他背光站着,问道:“然后?”
  “然后就是用乘风的轮船,把这边的药,运到那边去。”
  在乘风轮船公司的庇护下,在海量“胃怡舒”的掩护下,他们的磺胺总算能够以着吴氏假药的身份、离开天津地界了。
  “再然后?”
  “再然后,就是拿它治病救人。”
  “人在哪里?”
  林笙抬眼和他对视了,他向来不刺探她的秘密,但今天却是公然的追问了,这让她感觉很异常。
  “哪里都有。”她最后答:“山岭里,森林里,村庄里,哪里都有。”
  他这回没有再问。
  他不问,她自己说,低低的说:“很多环境都很艰苦,他们什么都缺乏。一旦生病了、负伤了,明明用一点点好药就能把人救回来的,可是他们就是没有那一点点好药,就是只能硬扛。”
  “但是你和张白黎弄到了药。”
  她向他苦笑,小小声的说:“弄到了也没用。全砸手里了,运不出天津。”
  “怪不得你打程家的主意。”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她换了话题,审视着他:“不是向来不管我的事吗?”
  “我忽然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你在做什么。”
  “我还真是没想好,应不应该让你知道。”
  “我不会泄密。”
  “我知道你的嘴很严。我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互相面对,嘁嘁喳喳的低语,像是在心照不宣的打哑谜。
  “我有什么可用你担心的?”他问。
  “我的事情,你先是参与了,后是知情了,我怕这回让你和我的关系太深。”
  “那又怎么样?”
  “怕你受连累。”她抬眼看他:“我的事情如果做不好,那是会掉脑袋的。”
  “你看我怕死?”
  “就算你不怕死,我也还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我这种人?”
  “你哪种人?你才多大?你根本还没有自立自主的活过,就先给自己归了类了?”
  他冷不丁的听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有些懵,又感觉荒谬:“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人?”
  她蜷起一条腿抱了膝盖,仰起脸说道:“那好,我问你,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喜欢穿什么?有什么人生理想?想做什么大事?是要个幸福的家庭?还是发一笔横财?还是当个大人物大英雄?这些都是人生在世的大问题,你答得上来吗?”
  他答不上来,而她随即抬手一指耳朵上方:“你连你这里的头皮有一颗痣都不知道吧?我知道,我发现了。”
  他当即抬手去摸那颗痣,动作和神情都有点愣头愣脑,是彻底被她问懵了。而她见了他那副莫名其妙的傻相,感觉是特别的好玩,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不懂你还不服,这回被你姐姐我问住了吧?”
  他看了她那副得意的嘴脸,想反驳又无话可说,只得也“哼”的冷笑了一声,然后转身向外望,不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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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下的半日,林笙在这楼里上下转了转。这房子里没厨子,要吃什么都得让仆人出去买,所以到了傍晚时分,林笙还是和严轻自己出门去吃晚饭,省得劳动仆人跑一趟,买回来的未必可口、还得给仆人一两块跑腿的赏钱。
  天黑时分,他们回了来。严轻虽然下午被她怼了个哑口无言,但他对她谈不上记仇,她又总是笑眯眯的待他,所以平心而论,他感觉自己和她还是很过得下去的。
  龚秘书和厉永孝一行人还没回来,仆人上前告诉林笙:方才龚秘书打了电话来,说他们全被吴连招待去了家里打牌,今夜都要晚归。
  林笙也猜到吴连会有这一招。吴连对张白黎这一方是真肯冒险帮忙,但与此同时,他也真想把自己那些存货清空。在他那里,利人利己向来是可以同时进行。
  所以,为了确保交易顺利进行,他接下来必要大肆铺张,狠狠的将龚厉二位代表招待一番。正好他家的姨太太们都是善于吹拉弹唱的,在家里就能摆出歌舞升平的热闹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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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笙的精神头很足,今晚楼下没了那许多耳目,她心头一轻松,越发是睡不着,在床上躺得双目炯炯。若是放到上海家中,她必要没话找话的和他聊聊,可现在他就端端正正的躺在她身旁,她的动作略大一点都会触碰到他,这反倒让她不好意思再对他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