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22节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那种心情无法言喻。林笙不便干看着,于是如实帮了他一句:“大哥吓得整个人都懵了,老想冲回饭店里去找你,但有个英国军官,几次三番的拦着他。”紧接着她望向程心妙,做了个百感交集似的赞许姿态:“阿妙妹妹不愧是程叔叔的女儿,真勇敢真厉害,能一个人从那道鬼门关里跑出来。”
  程心妙从女仆手中接过一条热毛巾,擦脸之前先对林笙笑了笑:“不是我勇敢厉害,是我幸运,在大跳舞厅遇到了姐夫。要是没有姐夫救我出来,我现在早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了,生死都是两说。”
  程英德听得莫名其妙,林笙的第一感觉则是“不会吧?”
  程心妙见这两位听众都是一脸疑惑,便解释道:“我说的这个人,就是笙姐姐的姐夫。枪声一响,大跳舞厅就乱了,人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我身边的朋友全被挤得不知下落,吓死我了。幸亏进门时遇见了姐夫,姐夫拽着我往楼上跑,才算是逃过了那些乱开枪的坏人。”
  说到这里,她用热毛巾擦了把脸,然后指了指自己抹了一道道血渍的右胳膊:“姐夫好像受了伤,这血就是他蹭给我的。到家之后,我本想请他进来休息休息、包包伤口,可他不肯,就那么走了。笙姐姐,你回去之后想着看看他的手,我怀疑那伤就在他的手掌上。”
  这回懵了的人变成林笙,她支吾着答应了一声,又问:“他是刚走?”
  “是。”
  她当即起身:“那我这就回家看看他去。”
  程英德见妹妹实在是平安无事,而她硬要平安无事自己也没办法,于是强打精神站起来,要亲自送林笙回家,顺便当面谢一谢那匹救了妹妹一命的、天打雷劈挨千刀的、拆白党下三滥小流氓。
  也是要借故躲一躲妹妹,他暂时无法忍受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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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笙心急如焚。
  她简直无法想象严轻今晚到底露了多大的馅,恨不得一步迈回家中、向他当面问个清楚。坐在程英德的汽车里,她蹙了眉头望向窗外,好在现在她蹙眉头还是可以的,权当她是为夫担忧。
  程英德经历了一场大希望和大失望,属于精神受了刺激的人,所以此刻也是心力交瘁、一言不发。
  往常走惯的大街,今晚封锁了几条,汽车夫不得不接连调整了几次路线,兜大圈子开往林笙所居的雅克放路。
  马黛琳饭店的余波并未殃及所有地方,起码他们经过的这一条大街,还是往昔的太平景象。时辰晚了,大街两旁的洋行公司已经络绎关门,招牌上的霓虹灯光也都闪闪烁烁的微弱下来、渐次熄灭。林笙望着街景,忽然挺身说道:“停车。”
  汽车停了,她推开车门,就见路旁一家糖果公司敞开着玻璃门,门内电灯已经熄了一半,最后一名客人单手拎着一只用网兜装着的铁皮糖罐,正低了头往门外走。
  她喊了一嗓子:“思成!”
  严轻一定是忘了那“思成”就是他,充耳不闻似的继续走。她急了,跳下汽车追了上去:“思成,我叫你呢!”
  他这才抬头望见了她。而她身后的汽车中又下来一人,他也认出了那是程英德。
  林笙咬牙轻声的说:“你呀。”
  身后就是程英德,她对他一句不能多怨,也就只能说出这两个字。而他一见了她,便又想起了那一连串的“后果”。
  好在他对那些后果也不是全无对策。
  程英德走过来时,就听见他干巴巴的告诉他太太:“我买了糖。”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开篇第一句,他太太从鼻子里哼出了如泣如诉的一声。而他停在二人近前,向严轻说道:“事情我全听阿妙讲了,今晚真是多谢了你。没想到妹夫这样年轻,却有一副古道热肠。”
  严轻不愿任何人再提自己今晚的善举,你不提我不提,兴许林笙还能忘得快些。如果程英德不是程英德,他会直接让他闭嘴,可程英德偏偏就是程家的大少爷,而他现在是李思成,他得对程家的人讲点礼貌。
  所以看着程英德,他将“闭嘴”二字咽了下去。不说这两个字说什么?不知道,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就不说了。他收回目光问林笙:“回家吗?”
  林笙这时问道:“你受伤没有?”
  “没有。”
  “那就不用去医院,我们直接回家。”说着她回头对程英德点点头:“大哥,那我就劳驾你送我们一趟了。”
  程英德审视着前方那位挨千刀的小王八蛋,同时答道:“当然。”
  第33章 他的礼物
  当着林笙的面,程英德还想对妹妹的救命恩公再多客气几句,然而那位恩公不管是论沉默还是论镇定,都有点过了头,看着不像是刚从生死场中逃出来的,更像是夜里梦游时溜达出来的。
  汽车开到雅克放路,林笙怀着一肚皮隐忧,也忘了邀请程英德进门坐坐。强自淡定的进了门,她知道家里这两个老妈子的眼神和手脚一样伶俐,所以不肯在楼下逗留,直接就往楼上走去。
  严轻随她进了卧室,将手里那只装着糖罐的网兜放到了沙发椅间的小圆桌上。
  “奶糖和巧克力糖,”他没别的话讲,只能说糖:“一样一包,放到一起了。”
  话音落下,无人回应。他回头看过来,见她将双臂环在胸前,正看着自己,粉脸蛋、弯眉毛、亮眼睛和红嘴唇全都失了柔软的活气,她显出了几分凶相。
  “好。”片刻的对视过后,她终于开了腔:“怕什么来什么,越怕你乱走,你越要往马黛琳去,越怕你出纰漏,你越要跑到程心妙跟前逞英雄。这回好啦,他们全家都知道你是飞檐走壁神功盖世了。我之前把你贬得又怪又坏一文不值,现在你一下子就把我的话全推翻啦,你英雄救美、了不起啦!”
  她气的是严轻把个李思成演得不像了李思成。而严轻从头听到尾,也听出了自己的理解——他记得林笙很反感自己和程心妙亲近,两人坐着说句话都不行,何况他今晚是带着她逃了个难。
  但是对于这个后果,他也还是有着应对之术。把手伸进西装怀中掏了一会儿,他从内袋里掏了个东西攥住了,然后把拳头送到她面前:“给你。”
  “什么?”
  他不回答,只看着她。两人对视了片刻,她犟不过他,只得掌心向上伸了手,同时又问:“什么?”
  他一松手,让一串钻石项链落入了她的掌中。兴许是她手小的缘故,钻石项链在她的手心上就是沉甸甸的一小堆,淡红透明,散发着隐约的血腥气。林笙是识货的,立刻就分辨出了这是货真价实的上等金刚钻,于是抬头向他瞪圆了眼睛:“哪里来的?”
  “捡的。”
  说完这话,他见她依然狐疑的瞪着自己,以为她是不信,害怕收了自己的贼赃要受连累,所以又向她保证了一遍:“不是抢的,是捡的。当时饭店里很乱,这东西掉到了地毯上,没人要,我就把它捡起来了。”
  林笙收回手,小心翼翼的嗅了嗅它:“这是……血?”
  他从她手中拿回项链,走去盥洗室拧开水龙头。林笙目瞪口呆的探头看他,就见他将项链放到流水下冲了冲,再用毛巾把它擦了擦,然后回来把项链重新递向她:“干净了,收着吧。”
  林笙没接那条项链,而是连他的手也一起托了住:“这是怎么弄的伤?”
  他的手掌横了一道口子,放到一般人身上够闹一场的,放到他身上则是什么都不算。这是他在饭店二楼推窗户时划出来的,因为当时也没感觉多疼,所以具体详情他自己都没留意,要答也只能回答:“忘了,没事。”
  林笙收回手,转身去找药箱:“项链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要。”
  他想了想:“上次的玉兰花,你不是要了?”
  “玉兰花能要,项链不能要。我不收你的重礼。”
  “我白捡的,没有花钱。”
  “什么糊涂话——反正我不要。”
  她将医药箱拎到了小圆桌上,从中翻出了棉球和消毒药水。一手用棉球蘸了药水,一手握了他的手腕,她轻轻擦拭了他的伤口,再薄薄洒一层药粉,用绷带轻轻缠两圈。
  他盯着她,忽然问道:“你不要这个,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
  他越发仔细的看她面孔:“生气了?”
  “对!”
  “不合作了,想赶我走?”
  她一边把绷带往医药箱里收,一边抬头直视了他:“对!”
  “现在?”
  “对!”
  他低头看了看左手的绷带,然后转身走去打开立柜,从角落里翻出了那只帆布袋子。
  踩着凳子取下柜顶皮箱,他将自己那几块钞票砖拿出来扔进袋子里,然后对林笙说:“把我的枪给我。”
  林笙对他采取了个冷眼相看的姿态,感觉他好像是当真了。
  她不回答,他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再追问。从裤兜里掏出那串钻石项链,他把它放回了她手边的小圆桌上。
  她冷声问道:“不是要走了吗?干嘛还要把它送我?这不是送了也白送?”
  “就是为了你才捡的。”他答:“我要它没有用。”
  “你那时候不是正忙着英雄救美吗?还有闲工夫为了我捡首饰?”
  他看着她,忽然扑哧一声,无可奈何的低头笑了:“我都要走了,你还在吃醋。”
  “吃醋?你说我吃醋?”
  “我也不是特地去救程心妙,是你一直在勾搭程家,我才不好对她见死不救。否则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的意思是——你以为我在吃你和程心妙的醋?”
  “不是吗?”
  “嗳哟,”林笙的冷眼和冷脸一起走了形:“亏你好意思说。我为什么要为你吃醋?我看着像是爱上你了?”
  “我没说你爱上我。但你只许我和你合作,不许我和别的女人说话,我救了程心妙你就生这么大的气,这和吃醋不就是一回事?”
  “你这个人,你误会了!我哪是不许你和别的女人说话?我是怕你经验不足,会在程心妙那里露马脚。而且你和她年龄相仿,她又是个美人,我也怕你会对她昏了头。”
  “这不还是吃醋?”
  “真不是。”
  二人至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严轻说道:“随便你。”
  她把他的帆布袋子夺了过去:“你就信我一句吧,真不是。”
  他低头看看自己空了的手:“哦。”
  “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我说不是就一定不是。”
  他点点头:“嗯。”
  “去洗澡吧,一身的枪药味儿。”
  “不赶我走了?”
  “走?哼,你想得美啊。从今往后你就按照大家闺秀的活法过日子。在我宣布你和舞女私奔之前,你给我乖乖坐在家里,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等楼下那两个老妈子睡了,我就去趟后院,把那条铁链子再弄回来。明早天一亮就把你拴上,看你还往哪里逃。”
  她一边说一边忙,将医药箱放好,将帆布袋子里的钞票砖取出来摆回小皮箱,又找来一条手帕,将那钻石项链包好,也放到了皮箱一角。踩凳子将小皮箱放回立柜顶,她人在凳上、居高临下:“你的东西我不要,全给你收着,至少将来可以留着换钱。像你这样的人,手里有钱是好事,你平安,别人也平安。”
  他听着她这句话,感觉她又像是嫌弃自己,又像是怕自己早死。钻石项链她不要,他也算是白捡了。其实在他蹲到楼梯拐角伸出手的那一瞬,他就察觉到了那拐角是个危险之地,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去捡这项链。
  他当时是认定了她会喜欢这个东西,他一直以为女人都爱花与首饰。
  而在他走去沐浴更衣后,林笙从凳子上下了来,看着盥洗室的房门,半晌没动。
  对于严轻的所作所为,她心里常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她看他也不是存心要给自己添乱,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么一种活法,他的恶与善都带着动物性,她拿人的规矩去管束他,他不听、也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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