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5节
  “你们杀了几个?”
  “我不知道,我守着门,没有动手。”
  “你为什么没动手?没必要?不忍心?”
  “认真听我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我需要守着门。”他忽然有些不耐烦:“那是一家货栈,随时会有人来,得有人守着门。”
  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紧绷光滑,分明的轮廓线条都被隐去了,他几乎变成了个柔润的少年相貌,可见他或许没有二十一,而是十九。
  林笙盯着他,感觉自己已经看不出他的初始面目,只见一个扭曲残酷的灵魂。如果她是个替天行道的侠士,现在应该已经一剑斩了他了。但她不似侠士那般潇洒飘逸无牵无挂,她明天还得想法子先把这尊瘟神送走,再等家具行的伙计送家具过来。
  “总之我不骗你。明天你跟我走,不要给我捣乱。”
  他听了,对她的话还是不信,然而目前无计可施,他只能“选择”相信。
  他还选择闭了眼睛,赌自己命够硬、闭着眼睛也能活过这一夜。
  *
  *
  他闭了眼睛,又睁开眼睛,发现世界由黑转白,已经是新的一天。
  林笙洗漱完毕,这时催促他也赶紧去擦一把脸。她夜里盘算好了,打算趁着现在天早人少,赶紧把他带出后门送去丁生大厦,让张白黎给他找个僻静地方安身。
  他穿戴整齐,手里拎着个印着药店大酬宾广告的帆布拎袋,这袋子是她在附近药房买家庭实用医药箱时所得的赠品,袋子里装着几样药品和绷带。
  虽是一步一痛,但他慢慢的也可以走。林笙一边搀扶着他往后门挪,一边抬腕看手表,现在是早上六点多钟,还没到街上人多的时候。再早一点人更少,可那时候天色还暗着,自己带着严轻摸黑跑去尚未开门的丁生大厦,旁人看着一定感觉可疑。
  耳朵贴着后门听了听,她听外面一片寂静,连只鸟都没有,这才推开了门,扶着严轻向外迈出了一步。
  然后她就见:
  左邻的后门外,一个老妈子正坐着择菜,右舍的后门外,一名男仆正弯腰用小笤帚清理一只小洋炉子的炉膛。前方有三名女仆挎着菜篮结伴经过,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林笙和严轻。又有一辆洋车缓缓而来,车上坐着个满脸油的太太,看精气神,应该是打了通宵的麻将牌。林笙看她很面熟,猜她一定也是住在这条街上,而那太太果然对着林笙一点头,含笑寒暄:“这么早就和先生出门去啦?”
  林笙无言以对,只来得及往脸上调出一点笑意。而洋车夫很懈怠的拉着洋车缓缓走过他们面前,显露出了道路对面张口结舌的张白黎。
  第7章 一出戏
  张白黎穿着一身灰色长衫,手提一只黑色牛皮公文包,分头梳得利落,脸刮得也干净,看着是要多没毛病有多没毛病、要多没特色有多没特色,无需任何遮掩,他随便在这大都会的繁华街头中走一走,便是“万人如海一身藏”,藏得林笙和他那样熟,可他从对面两幢房子之间的过道中走过来时,林笙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他显然是正好赶上了洋车太太那句话,所以有了几秒钟的张口结舌。但他随即调整表情,笑呵呵的也打了招呼:“林小姐,早上好啊。我还当我来得太早,要到府上门前等一等呢,没想到你今天也是起早,这正巧了。”
  林笙当即也是微笑点头:“张经理,我昨天本打算给你打电话的,可这边下雨,说是下倒了两根电线杆,停了好一阵子的电,电话的线路也断了。”
  张白黎往道路一端指了指:“是不是?那边路口地势低,现在还是个水潭呢,我走到那边被水拦了住,这才绕了个路,从这边穿了过来。这边倒是还好,路面已经干了。”
  在左邻右舍不动声色的窥视之下,张白黎走到林笙面前,客客气气的对着严轻也点点头:“哟,这位是——”
  林笙低声回答:“外子,刚到上海。”
  张白黎方才对她喊的是林小姐,这时听她忽然有了个外子,便显出惊讶神情。左邻的老妈子和右舍的男仆也跟着动了动耳朵:已婚的太太在外面伪装未婚小姐,这事有点意思。
  张白黎惊讶完毕,对严轻做了含糊的问候:“哦,是先生啊……”
  严轻看着他,没回答,也没否认。
  张白黎又转向林笙:“林小姐,昨天你这里电话不通,所以我今天才赶了个绝早过来,是有这么件事急着和你商量,你上回拿到我那里寄卖的那几颗珠子——”
  此刻他扮演的是一位私下里替林笙出售体己首饰、贴补家用的商人,而林笙如今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丈夫又是一点也不成器、只会吃太太不会帮太太,所以她须得一面苦撑着架子,一面将自己私人的积蓄,一点一点填进家庭这个窟窿里,是个虚荣的、苦命的、糟心的贫穷阔太太。
  这种款式的贫穷阔太太,在大宅门里并不少见。林笙对这一类人做过细致的分析与揣摩,所以一听张白黎公然提及自己的隐私之事,便连忙做个不笑强笑的苦涩面貌,后退一步说道:“张经理请进来坐坐,我们慢慢的谈。”
  张白黎欣然迈步:“那就打扰了。对了,你这里的家具都到齐了吗?”
  林笙一边答着“还没有”,一边轻轻推了严轻一下,连推带搀的把他也弄了回去,顺手将后门关了个严。
  门是关上了,但是戏还要继续的演。张白黎进了那空空荡荡的客厅,然后重操旧题,又开始说珠子——有下家肯出价了,但是价格不高,不知道林太太肯不肯交易。要是不肯的话,那再等等也行,反正珠子确实是好珠子,总不至于卖不出去。
  林笙站在客厅里,问道:“那么,对方是打算出价多少呢?”
  张白黎正要回答,却又被她拦了住。她看了严轻一眼,然后对张白黎说到:“张经理,不恭敬得很,这里实在是不成个样子,请随我到厨房里去坐坐吧,那里总算还有两把椅子。”
  随即她转向严轻:“我和张经理去说几句话。你别听也别问,我就直告诉你吧,这笔钱就算到了手,也是要抵家具行的账,你别想分去一个。”
  她一边说话一边盯着严轻,怕他看出自己和张白黎的关系。而他显然也明白了她现在是在和他做戏,倒是还挺配合,尽管还是一言不发,但是点了点头,也没捣乱。
  她连忙带着张白黎,往后方厨房里走去了。
  厨房先是开着门,她张罗着要找热水给张白黎沏茶,张白黎当即表示不用不用不用。等她听着他真上楼去了,才轻轻关闭房门,同时听张白黎小声问自己:“我说小——林小姐,这人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林笙转过身,声音也是嘁嘁喳喳的轻:“我正打算为了这事去找你呢。这人哪里是我弄来的?是我好端端的在街上走路、结果被他赖上了!”
  “啊?!”
  林笙用小电炉子坐了一壶水,然后对张白黎讲述了自己和严轻的这一段孽缘。她言语利落,水还没开,她已经将来龙去脉讲了个透彻,最后说道:“我本来打算早早的把他送到你那里去,由你找个地方,让他藏个三四天。”
  张白黎点点头,摸着下巴思索:“你们互相都认为自己握了对方的把柄。但除非是你主动去报官,或者他被巡捕抓了去,否则你俩这把柄就都没什么用。而且这把柄一旦真用上了,无论是你们谁先用,结果都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对不对?”
  “对是对。可他是个不要命的亡命徒,和我们不一样。同样是损失一千,他也许一时冲动、死就死了,满不在乎。可我们的计划已经筹划了半年多,而且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和他相比,我们更输不起。”
  张白黎听了这话,却是一笑:“别听亡命徒说狠话说得响,他们只是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命,对于自己的命,还是很珍惜的。”
  “是么?”
  “当然。”
  说到这里,张白黎抬手挠挠头,显出了烦恼的样子:“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条街上到底有多少人看见了他?你一个年轻女子,独自一人租了这么大的一幢房子、搬来时也是独自一人,这就已经是很引人瞩目。这时候有人看见你家里忽然多了个男的,说是你的丈夫,那么消息很快就能传遍整条街。人言可畏,我有经验。”
  “那就可能已经传遍整条街了。”
  张白黎叹息一声:“这叫什么事。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得倒是痛快。”
  林笙又问:“昨天你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
  张白黎黯然摇头:“没有。”
  水壶盖被水蒸气顶得哒哒响。林笙伸手断了电,将热水壶拎下来。张白黎也正想喝口热水,这时就起身要找杯子。林笙正把热水壶往灶台上放,忽听张白黎对着窗口颤声“啊呀”了一嗓子。她立刻抬头,结果也吓了个一哆嗦。
  不知何时,严轻站到了窗口。
  右手撑着窗框,左手扶着窗台,他用额头抵着玻璃窗子,同时翻着很大的黑眼珠,无声无息的直视了厨房内的两个人。见到房内二人全被自己吓了一跳,他隔着薄薄一层窗玻璃,做了个口型:“继续。”
  他们方才光顾着留意门外动静,谁也没想到他会自己溜达到了后院。林笙尤其是很意外,因为他是有伤在身的人,正常走路都费劲,上楼下楼更是类似受刑。但是事已至此,只能接受现实。她走过去拔起插销拉开窗扇,问他:“你是不是原来也兼职做贼?怎么还带偷听的?!”
  “我不管你们的闲事。”他答:“但是你们也不要对我耍花招。”
  林笙不知道他是看出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不过他现在显然是连张白黎也一并怀疑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晃了一下,可见他即便是这样借力支撑着自己,也还是将要力不能支。
  “我和张经理谈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谁要对你耍花招了?你要闹就只来和我闹吧,别夹枪带棒的连累别人!”
  她自己已经是在他面前露了马脚,现在她得极力为张白黎的身份保密。而且她见这窗扇一关就是严丝合缝,薄归薄,可应该也挺隔音,他未必就真能听去了什么。方才那话或许只是他诈她。
  话音落下,她又对着他一挤眼睛,仿佛张白黎真是个不知情的外人,而在张白黎面前,她和他也真是一对夫妇。
  她的计谋生了效,他果然把话打住了,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完。他本想把她叫出来说话,可是刚刚向后退了一步,大腿就牵扯得右腰伤口一阵剧痛。
  他一时不敢再动了,抬手对着林笙一招。林笙疑惑,下意识的从窗台探出身去,结果被他一把抓住了头发。她以为他是撕破脸皮、意图行凶,刚要反击,哪知他随即把嘴唇凑上了她的耳朵:“我改主意了,我不走。”
  她当即扭头要看他,结果头皮被头发拽得好疼,于是一边抬手掰他的手指头一边问:“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吗?”
  “我忽然又不想走了。”
  她掰不开他那铁铸一般的手指,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他的短发也薅了住:“再住几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丈夫了,我怎么办?”
  他被她薅得歪了脑袋,从牙关中挤出字来:“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好,你不管我的死活,我也不管你的死活。”她那声音也不知道是从七窍中的哪一窍中溜出来的,不但低、而且细,比蚊鸣洪亮不了多少:“真打起来,你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
  “那就试试。”
  “等张经理走了,试试就试试!”
  张经理这时赶了上来,试探着伸手要将二人分开:“嗳哟,年纪轻轻的小两口,不开心吵两句也就是了,何至于还要真动起手来?松手,我数一二三,你们一起松手,一、二、三——”
  二人果真一起松了手。张白黎对严轻婆婆妈妈的说:“男子汉大丈夫,心胸要宽广,哪能和太太这样较劲呢?何况大家都是一家的亲人,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还是要互敬互爱才是,就算谁把谁压过一头了,那其实也算不得光彩,对不对?你这位先生还年轻,年轻气盛,不晓得这家庭之道,有时候是要含糊一点、忍让一点的。”
  随即他又劝林笙:“林小姐也是一样。恕我直言,你家先生还年轻着,就算有点孩子脾气,也是正常。往后长些岁数,自然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他又显出为难的样子:“我往后是继续称你为林小姐呢?还是改口叫做太太?”
  林笙答道:“我和他未必还有以后,你还是依旧叫我林小姐吧!”神情不定的扭开脸理了理头发,她又道:“张经理,我这边的情况,方才已经对你说明了。交易的事情就请你多费心。”
  “是,好,那我回去再和对方讲讲价格。对方若是肯松口,那我就立刻打电话告诉你。反正我们都是现钱交易,只要双方愿意,那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便当得很。”
  说着,他找到公文包拎起来,客客气气的告辞离去。林笙这回送他出了后门,趁着这回左邻右舍的仆人们都回去了,她小声道:“他起了疑心,不肯走了。”
  “那——”
  “不肯走就不肯走吧,我让他在楼上躲个三四天,应该也无妨。要不然闹起来更不好。”
  “你多小心,安全第一。”
  她点点头,高声对张经理道了别。
  第8章 驱逐诸法
  严轻出于直觉,临时改了主意。
  他并没有从林笙和张白黎的眉来眼去间发现什么明确端倪,隔着那一层紧闭着的玻璃窗子,他也只看出了她和张白黎应该是很熟。
  两个人若是熟到了这般地步,那么张白黎就不该对林笙的身份一无所知,他们在后门外的客气寒暄也不是那么的有必要。但这点疑惑只构成了他心中模模糊糊的一个小问号,他无意去做什么推理或者断案。
  他向来是只要感觉不对劲、那么就是不对劲。
  不对劲,就别做,他向来是这样的无序,这样的即兴。
  林笙从后院回来了,他等着她找自己算总账,但林笙进门后先是往成衣店和家具行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告诉他:“我上午要去烫头发,下午还得接家具,没时间搭理你。你如果想要留在我这里养伤,就乖乖的给我躲到楼上去,不许你再露面。”
  他表示同意,但在上楼之前,他又感觉有点好奇:“可是你的邻居已经看见我了。”
  “我打算明天就对外宣布你带着我的钱和舞女私奔,明天晚上和后天白天再哭闹一天,估摸闹到大后天应该也就够了。”
  严轻也不知道丈夫私奔这事算大算小,所以她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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