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3节
  如果一个人总是糊里糊涂,那么迟早会丧失思考的能力。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已经想不明白什么了,杀人的时候就只记得自己要杀人,求生的时候又只记得自己要活着。
  人活得像个什么,日子久了就会变成什么。
  客厅外传来了那女人的声音:“你还能上楼吗?能上就自己上来吧。我们别在楼下待着,楼上卧室有窗帘。”
  那声音越来越远,可见那女人是边说边往上走。他深吸了一口气,先是扶着茶几站起来想要走,可走了几步之后就又跌了下去。于是他由走改爬,爬出客厅爬上楼,在楼梯拐角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回头看看,发现自己在那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血腥湿痕。
  几口气喘过来,他继续往上,一口气爬上了二楼走廊。这时他已经疲惫虚弱到周身颤抖,抬起头向前看,他看见那女人站在阴暗狭窄的走廊里,双手托着一挂极长极粗的铁链,铁链一端垂下,吊着个带锁头的钢铁项圈。
  第4章 东郭之狼
  林笙认为即便是失血过多的屠夫,也还是不能轻视。为了双方都能活着看到明日太阳,她有必要在救人一命之前、先把这人拴起来。
  铁链是后院原来就有的,后院还有个用木板钉成的小房子,专门用来养狗。养狗是前几年租界里的风潮,那几年常闹绑架案,真正有钱的人家不但养狼狗,还会预备手枪。而用来拴大狼狗的铁链子,自然会是相当的结实。
  于是他趴在地上,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蹲下来,掰开链子一端的铁项圈,先对着他的脖子比了比,然后咔嗒一声给他套了上,又把锁头上的小钥匙拧了拧、拔下来。
  他无力反抗,只能拼命的仰起头来瞪她。可她无暇领略他的犀利眼神,忙着将锁链另一头拴上附近的房门把手,并且又掏出一把铁锁,将那端铁链的铁环扣住锁紧。这样一来,除非他夜里将房门把手硬拽下来了,或是将整扇门板都卸下来了,否则绝对没有脱逃之可能性。
  她一边忙活一边说话:“得罪了,我也是没办法。”
  他咬牙切齿:“还是这么客气啊?”
  她坦诚阐述了自己的理念:“伸手不打笑脸人,讲礼貌总没坏处。”
  随即她起身跑去斜前方的卧室,拎出了一只画着红十字的小白木箱,正是她前几天从路口药房里买来的家庭实用医药箱。放下医药箱,她回到卧室,卧室连着盥洗室,她从盥洗室里端出了一盆洁净的自来水,肩膀上又搭了一条新毛巾。
  轻轻快快的跑回走廊,她放下水盆,毛巾没地方放,被她围在脖子上系了个活扣。
  蹲在他的身旁,她低头打开医药箱:“这里有止血药粉和碘伏药水,棉球也绷带也全有。你先把衣服脱掉,我给你擦一擦伤口,消好毒了再上药包扎。”
  在哗啷啷的铁链撞击声中,他慢慢的跪起来,身体斜靠着一边墙壁。他一共只穿了两层,两层全是黑的。解开扣子将这两层一起脱下,他那单薄衣服被鲜血浸得有了重量。一道鲜红伤口从他肋下一路斜着划到腰间,伤口血肉模糊的翻着,一部分还在渗血,一部分则是被血块糊了住。
  从腰往下,他的右侧裤管也被鲜血染了半截。
  “这是子弹蹭的?”她皱了眉头问他:“伤口这么深,是不是得缝针?”
  他闭了眼睛,很困,想睡,也知道那是死亡伪装成了睡意,一睡也许就是不复醒。
  “真懂行。”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子弹。”
  “别的地方还有伤吗?只是这一处?”
  “对。”
  她开始拧瓶盖取棉球:“坐稳了,忍住疼。”
  棉球蘸了碘伏,蹭去了伤口一端的血渍,而他随之一抖,喉咙里压下了短促的一声“呃”。她怕这人疼得要闹,立刻手上加了速度:“挺住!我很快的,马上就完!”
  她深知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暂且不管他的死活,三下五除二的先将伤口擦了出来。对着伤口的真面目愣了约有三秒钟,她随即把心一横,起身又跑回了卧室。
  她那卧室里倒是什么都有,这回她捧出了个小铁盒,铁盒开了盖子,里面装的是缝衣针和几卷丝线。蹲下来做了个深呼吸,她仰起头对着灯光穿针引线,然后连针带线一起浸了浸碘伏药水,算是消毒。
  冰凉手指轻轻摁上他滚烫发炎的皮肤,她匆匆说:“缝针我不擅长,肯定会让你疼几下子,但是不缝不行。”
  话到这里,她决定下针。在危难之际,她是敢拿枪拿刀去杀敌的,可现在并非生死存亡的关头,让她就这么捏着钢针往活人肉里扎,她真是有点下不去手。
  她老觉着自己这所谓的心慈手软,像是伪善。对于现实问题,“下不去手”四个字除了耽搁时间拖后腿之外,没有任何好作用。
  既然知道这四个字没好作用,那也就不必留着它了。她又做了个深呼吸,呼浊气似的将那四个字呼了出去。针尖刺入肉里,她缝得很稳,他垂眼看看她的手,再抬眼看看她,忍得也很稳。
  粗枝大叶的将伤口缝合了,她用小剪子剪断了线,然后给他轻轻撒一层止血药粉,再用一卷绷带将他由肋至腰全缠了住。而他始终保持着斜倚墙壁的姿态,神情渐渐变得像是旁观者。
  她这边收拾好了小医药箱,将那装针线的铁盒也重新盖好。活儿被她干得很干净,只在地上多了一小堆染血的棉球和丝线。她将脖子上的毛巾解下来浸在水盆里,拧了拧递给他:“你自己擦一擦,上衣不要了,裤子也得换。我去给你找一身干净的过来。”
  她还是那么利落,将医药箱和针线盒送回去,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叠男装。这都是她提前为丈夫预备出来的,是崭新的一身衬衫长裤外加一双橡胶底帆布鞋,内衣袜子也全有,穿上便是一位现代青年。
  她和张白黎都是心细的人,做一件事,总是这也想到那也想到,唯独就没想到做丈夫的会忽然不见了。
  把帆布鞋垫在下面,她将衣服放好了,说道:“尺寸好像和你差不多,穿是肯定能穿。你把脏衣服脱下来,我把它拿到厨房里烧掉。”
  他扶着墙壁慢慢跪起来,低了头开始解裤带。她想着要赶紧把这些血衣处理掉,所以直勾勾的看着他,静候着他脱裤子。
  他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没有要回避的意思。不回避就不回避,他总感觉“男女大防”之类的概念和自己没关系,他不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但他还是打算一层一层的脱,如果她认为他们之间男女有别,那么还有时间把头扭开。
  然而两层裤腰全被鲜血浸透了,他沾了血的湿滑手指此刻也是迟钝无力,他打算的是先脱外裤,再脱内裤,可磕磕绊绊的将裤腰往下一扒,他直接向她展示了光溜溜的大半截。
  她这才反应过来,抬手一捂眼睛:“哎哟,你怎么——”
  她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他,说他是耍流氓?他那个状态不像;说他不知羞耻?好,就这么办。她后退一步转向一旁,开口对着墙壁质问:“你怎么这么不知羞耻啊?”
  他感觉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裤子是她让他脱的,他脱的时候也是她自己要盯着他看,以她那个直勾勾的看法,他就算一层一层的脱,脱到最后也还是这个一丝不挂的结果。他怎么就不知羞耻了?
  另外,他也的确是不很清楚什么是羞耻,不大了解这个,好像也从没有过类似的情绪。
  因为他既不懂她的意思、也不懂何为羞耻,况且还忙着忍痛换衣服,况且还一阵阵的要睡过去,所以他是一言未发。脱了裤子捞起毛巾,他把下半身的鲜血也擦了擦,然后将那洁净衣服一件件穿了上。
  他先把衣裤套了上,彻底解决了羞耻问题。然后就累得动不得了。林笙回头看他,见他赤脚委顿在地,恢复了先前侧倚墙壁的坐姿,一侧肩膀扛着铁链,被铁链坠得向下塌去,裤子有点短,露出了一大截脚腕子。
  一手拿着一双白袜子,一手拿着一双帆布鞋,他力不能支、动作停在了这里。林笙听他低头喃喃的说了句什么,便弯了腰问:“什么?”
  “我要喝水。”
  说到这里他闭了眼睛,仿佛对一切都很厌倦:“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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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睡了一会儿。
  一只手把他硬推了醒,结果一醒过来,那渴意就像野火一样从四肢百骸烧进了他的口腔里。他开口还想说一声“渴”,但是唇边有了清凉触感,随即就是那个渐渐开始熟悉起来的女声:“喝吧,不烫,是我用温水冲的代乳粉。”
  他不知道什么是代乳粉,只感觉自己是喝到了温凉清淡的牛奶。探头追着对方手中的大碗,他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口喝干,唇边随即又端来一碗:“这还有呢。失血的人体内缺水,你多喝些。”
  这回他喝得慢了些,能分得清自己那一口一口的吞咽。咽下最后一大口,他喘息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清醒了许多。抬眼望着面前这个手捧大碗的年轻女人,他先想:这个女人很有用。
  心思一转,他又想:这个地方也安全。
  手捧大碗的林笙审视着他的气色,也想:这人今夜应该是不会死了。
  又想:此人绝非善类,神似寻觅东郭先生的豺狼。趁着目前只有两户人家见过他,明早赶紧请他滚蛋。
  第5章 茫然的坏蛋
  整座小楼里,只有这间卧室里有床有柜有人气,是林笙目前的安身之所。
  在确定了面前这位死不了也逃不脱之后,她放了心。将楼上楼下的血痕擦干净了,她找来一床旧毯子给了他,然后自己回房关门,上床睡觉。睡得很不踏实,因为始终记着自己得起个绝早将他送走,又怕他半夜挣脱锁链、偷袭自己。
  虽然在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是多虑了,但在合衣入睡前,她还是将手枪压在了枕头底下,又给自己上了个凌晨四点钟的闹钟,闹钟也被她放到了枕边。
  断断续续的做了几个梦,她提前于闹钟醒来。轻轻关了闹铃,她下床拉开窗帘,发现天色还是黑的。走去盥洗室轻轻洗漱了,她撕撕扯扯的梳了梳头发,想着今天无论如何得去烫头发,再不烫就来不及了。
  将身上这件旗袍的皱褶抹抹平,她将拖鞋换成了轻便的平底鞋,推门走进了走廊。走廊里彻夜亮着电灯,那人裹着毯子蜷缩在墙边,睡得倒是挺沉。她想把他叫起来,可弯腰连拍了他几下,都不见他清醒。隔着一层毯子,她倒是感受到了蓬蓬的热气。低头再细看他的脸,她就见他的面呈紫红,呼吸声很重,嘴唇却又是苍白的。
  她的掌心落上了他的皮肤,皮肤滚烫。
  四周响起了隐约的沙沙声,令她疑惑。她捂着他的额头,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雨了,那是雨声。
  *
  *
  上午九点钟,云低天暗,窗外雨线密集,是个水汪汪的世界。
  透过窗子能看到外面街上有电话局的工人扛着梯子往远处走,说是这今年的第一场大雨浇得附近地面塌陷了一块,电线杆子倒了几根,倒是没有砸着人,但是牵连了许多的电线。电站的工人先是赶去修理了,现在电话局的工人也来了。
  林笙住在这座空楼里,原本有个小电炉子,可以煮粥对付一餐。现在没了电,她只好到洋楼后身的厨房里,点炉子烧热水,冲两碗藕粉喝。
  她还是对那家伙放心不下,不敢久留在厨房里烹饪。
  用大托盘端了两大碗藕粉,她小心翼翼的上了二楼。二楼走廊一侧盘着一堆铁链,而卧室开着门,那家伙正裹着她的棉被、睡在她的床上发汗。
  她走进卧室时,他背对着她蜷缩着,睡得大汗淋漓。
  她早上已经给他吃了两粒退烧药,如今见他出了这许多汗,就知道一定是那药生了效。将托盘放到桌上,她搬来一把椅子,在窗前坐了下来,想想丈夫丢了,想想张白黎现在也无计可施,想想自家变成了亡命徒疗养院,想想今天可能又没了烫头的时间,而见程静农的日子已是近在眼前。
  这样一想,愁绪是万千的。但她又总是能想得开,从不会愁出什么心病,总相信世间会有好事发生,纵然接二连三的全是坏事,坏事坏到极处也会转化向好,因为世间还有个法则,叫做“否极泰来”。
  忽然一扭头,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醒了?”
  他不是很清醒,是又对着她愣了一会儿,才醒透了的。掀开棉被一角,他坐了起来。方才睡着的时候一点也不痛,他竟忘了自己有伤,如今挺身一起,才疼得他一皱眉。
  床头矮柜上放着一只搪瓷杯,他见杯里有水,就端起来又喝了一气。放下杯子清了清喉咙,他开了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看着他,心想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你保住你的小命早早滚蛋就是了,还大模大样的盘问起我来!
  他见她沉默,继续说道:“你以夫妇的名义租了这座房子,但你根本没有丈夫,这里只住了你一个人。对不对?”
  她想:本来是有的,问题是丢了。
  “你不怕我,也不怕血。昨夜我虚弱成那个样子,你明明可以喊巡捕过来把我抓走,但你显然比我更心虚、比我更想保密。我可以确定我们原来没有见过面,那么你对我在顾忌什么?顾及你我是在程公馆后墙外相遇的?怕我被巡捕或者程家的人抓去了,会把在后墙外路过的你供出来?可我又不是受你支使去杀程静农的,你怕什么?还是说你和程静农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让你都不敢让他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存在?更不敢让他知道你曾经在他家后墙外走过一趟?”
  她沉静的看着他,心里叮叮当当的敲了警铃,发现这家伙心地狡诈、竟然相当不傻。
  她昨夜好像是小看他了!
  “对我这么好奇?”她问:“但再怎么好奇,该讲的道理总要讲。论理,我对你有救命之恩,要问来历,也该是我先问你才对。”
  “我昨晚已经告诉过你了,你还想问什么?”
  “名字、年龄,家乡何处、师承何门、婚配与否,我全想问。”
  他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来历,因为自己的来历太无价值。
  “我姓严,叫严轻。”
  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清?”
  “轻重的轻。”
  她重新比划了个“轻”,心想这个字放到人名里,并无什么吉祥含义,可若说图的是赖名好养活呢,这个字又不够“赖”,大概是他的父母当时触景生情、随便起的。
  这不是重要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是这个轻?”
  “因为我生下来时很轻,只有三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