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直到那人拿着他从没想过的数字摆在面前,又承诺把他的儿子老婆送去英国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百毒不侵,只是以前都是小打小闹,根本打动不了他这颗贪婪的心。
  数字对了,再大的风险他也愿意去担。
  他过了几十年好日子,即使缩在边陲小城,他也快活不已。可疯狂褪去,没有什么再能带给他更多的刺激时,他从泥泞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满手脏污,早已孤家寡人。
  他早已不配做个警察。
  波岩洼的嘴角痉挛着,一言不发。
  忽然,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背一挺,端起面前的碗,将还冒着热气的汤一饮而尽。
  凤栖梧看着他的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继续往锅里放菌子。
  屋外马路上不少人来来往往,都在为明天的泼水节做准备,欢天喜地。
  屋里两个人却都沉默地坐着,看着菌汤表面浮着的油花突然炸开,迸出细小的水滴,散落在桌上。
  “老太太都死了,你们的仇也算报完了,来找我做什么。”波岩洼像是不再畏惧,又从锅里挑了几块肉片,边吃边和凤栖梧说话。
  “我们曾经也以为老太太是凤家的大家长,也是罪魁祸首,所以以前的计划都是针对她的。她死了,我们就算功成圆满了。”凤栖梧无所谓地说着,丝毫不介意她正讨论着别人的生死,“可在处理凤岭这事儿上,我们发现这事儿好像……又不是那么简单。”
  第143章 勐山往事(三)
  波岩洼不着痕迹地瞟了她一眼,又在她投来目光时收回了视线。
  “她确实心狠,但不至于第一时间就决定放弃掉自己的孩子,总得有人劝一劝,才会就范。这个劝她的人,表面最仁义,实际却最狠,也藏得最深。”凤栖梧叹了口气,看着水少了,又起身去接了一壶水,倒进锅里,“他现在可以第一时间决定把自己的妹妹送进精神病院,活活熬死她,怎么就不会在当年决定把自己的弟弟送上绝路呢。”
  波岩洼一声不吭地听着凤栖梧说话,脑子里却思绪纷乱。
  “所以,老太太只是明面儿上的决策人,献计献策的,或者说真正拿主意的人,却是凤岳。”凤栖梧拿着筷子,就着汤水在桌上写了个岳字,然后又狠狠划掉,“是他提议、说服老太太为了凤家放弃掉一个儿子,提议把李光的父亲当做替死鬼,提议把我控制在凤家,把李光交给你看管。”
  波岩洼哼笑了一声,不承认,却也没否认。
  “在往前倒,也是凤岳提议、主导在山里种罂粟的,对吗?”凤栖梧在锅里涮了涮筷子,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因为这个,凤家才会突然得发达,越来越富有。也是因为这个,凤衡的父母会死,李光的父亲会死,我的父母和哥哥才会死。”
  刚送进口中的肉猛地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把波岩洼噎得直咳嗽。
  凤栖梧也不动,就撑着脸看波岩洼的脸色由青变红,再由红转白,和锅里的肉片一样。
  终于,他吞下了那块肉,喉管却被硌得生疼。
  他警惕地盯着凤栖梧,想从她带着淡淡笑意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比如她究竟知道多少,她是怎么知道的,凤岳打算怎么处理他们,她又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
  可他眼前的一切渐渐开始扭曲,凤栖梧的脸变得阴森,像长出了獠牙。
  他知道,是菌子的毒素开始起反应了。
  “凤岳怀疑你身边这个不是真的李光,也就开始怀疑我了。但我不怕他,也不会被他怎么样。”凤栖梧笑着问波岩洼,“你知道为什么吗?”
  波岩洼眯了眯眼睛,努力聚焦着凤栖梧的身影。
  她身后像是站着好多人,死人活人都有。
  难怪她不怕,她底气足得很。
  “因为当年参与过这件事的人都被我们一一解决了,凤家差不多完了,没有翻身的可能。凤岳呢,他也老了,他控制不了那么多人,掌握不了那么多事儿,对付李光和李佳是他最后的孤注一掷。你知道吗,他找来的那几个凶手,甚至不是他的人。”凤栖梧有恃无恐地拍了拍桌子,“他力不从心了,他现在不可怕了,波岩洼警官。”
  凤栖梧的声音在波岩洼耳中慢慢变得尖厉,像是夜枭啼哭。他用力地拍打着耳朵,不让这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盘旋。
  忽然,他听到了像破风箱拉扯起来的声音,带着浓稠的噗噗声。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在家,而是置身一座胶林,眼前是飞机的残骸和倒伏的橡胶树。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到下巴上,又滴入泥中,啪嗒一声,和拉风箱的声音混到了一块儿。他猛地低头,看到了自己脚边躺着的青年。
  青年应该是看到了自己,他眼中迸发出了希望,他不敢眨眼睛,生怕眼睛一闭上,所有人就以为他死了。
  可波岩洼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到达现场之前就接到了指示,只做勘验,不救人。
  所以,他别过了头去,挡在胸口扎着一块巨大碎片的青年面前,指挥着救援队去飞机残骸中搜索断肢。
  “他现在不可怕了,波岩洼警官。”凤栖梧的声音像是从天而降,萦绕在胶林里。
  波岩洼慌张地四处寻找着凤栖梧,却发现眼前的一切变了,自己出了胶林,到了景洪的医院。
  他看到了凤岳,那个北京来的大领导,也是这么多年来给他下指令的人。
  波岩洼迎上去和他握手,他的手很凉,脸上却是永远的悲天悯人。他说他可怜的弟弟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事故,他可怜的侄子又该怎么办。
  “他力不从心了,波岩洼警官。”凤栖梧的声音又出现在医院里。
  波岩洼转过头,看到停尸房中那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三架床车前,其中一架床车上躺着的,是那个被他活活t拖死的青年。
  胃剧烈地疼了起来,他跪倒在地,双目赤红地盯着眼前的小女孩看。
  波岩洼看到有人朝她走了过去,是个少年,跟着凤岳一起来的。凤岳说他是死者的儿子,他的亲侄子。那时波岩洼觉得可笑,凶手和被害者一起来了。
  少年站在了小女孩儿的身后,然后转头看向了他,玉喃也转向了他。
  波岩洼猛地吐了出来,低头再看,吐出来的除了食物,还有血。
  他重新抬起头,场景又变了,他又回到了胶林,这回所有人都在。
  他烦透了一遍遍看着事故现场,更害怕自己想起那个青年看他时的眼神,所以他躲开人群,找了个地方撒尿。
  他的同事走过来找他,用傣语和他调侃说,当时我看见了,那个男孩子没死,你遮住他了,钱多多少少分我点,你自己看着办。
  那时候,他好像确实听到了一声细小的脚步声,可他四下查看时,却又什么都没看到。或许那个时候,玉喃就在附近,她听到了,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现在。
  现在,他们都要死在这儿了。
  “波岩洼警官,做你该做的事儿吧,你连死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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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岩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
  大夫说是个年轻姑娘把他送来的,说他贪嘴吃了致幻的菌子。
  波岩洼虽疑惑凤栖梧带来的究竟是剧毒的菌子还是致幻的菌子,心中却难免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来。
  他费力地翻身坐起,找到手机想给李佳打个电话。
  可点亮屏幕,他却发现手机通讯录里置顶的已经不是那个用代号记录的名字,而是一个叫蒋天奇的人。
  他不认识蒋天奇,现在之所以有他的电话,只能是凤栖梧改的。
  波岩洼点开这个名字,看到备注里有一段话,是留给他的。
  “北京的蒋天奇警官,他是个好警察。波岩洼警官,做你该做的事儿吧,你连死都不怕了。”
  手缓缓垂下,波岩洼把脸转向窗外。
  病房临街,他能轻易看到阳光下匆匆跑过互相嬉闹的人群,泼水节已经开始了。
  版纳永远炽热的阳光洒在街上,被水花浇出一道道彩虹,彩虹旁边,站着一个个鲜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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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栖梧只身从医院离开,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菌子当然不是剧毒的,只是长得像,把在版纳吃着菌子长大的老警察都给骗了,但它们也并不是无毒的,致幻、损伤脏器,难以避免。
  好在她喝的汤少,情况没有波岩洼那么严重,勉强还能应付。
  这是她跟陈冶秋学的。
  在很多事儿里,钝刀割肉、细针挑筋都没有用,唯有以身入局,让敌人看到她的决心和野心,才能真正震慑住他们,让他们和自己站在一起。
  陈冶秋以前那么对摇摆不定的股东,现在,轮到她这么对波岩洼。
  迎面有许多人走来,拿水枪的孩子,拿舀子的大人,叫嚷着喧闹着。孩子没有受到过多照顾,他们朝人泼水,也被人泼。被泼得狠了,他们的父母也加入战局,溪流转瞬变成洪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