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凌晨一点,梁肇元躺倒在沙发靠背上,在黑暗里失神地盯着天花板,那天在义诊活动的场景走马灯一样循环播放。
  不小心点错
  的报告图片、医生古怪的表情、她细致描述的那些副作用,全都纠缠在一起,在他脑子里打结,在他心里打结,他喘不过气来,他受不了她吃这个苦。
  疾病,是世上最大的苦。
  这种苦从记事起就深入他骨髓,所以后来这二十多年,即使他跟父母争到两败俱伤,即使他不愿回到仁衡,但他从来没想过离开医药行业。
  她以为他不懂,但他什么都懂。
  因为他懂,所以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失控了,心里一团无名火在咆哮——
  凭什么?!她凭什么要吃这种苦?她这么好,这么勇敢,这么聪颖,这么坚强,凭什么!难道越美好的人越要遭受命运的摔打吗?
  他不知道该质问谁,也不能对着她宣泄,想说的话有十二万分,最后说出来的还不到一分,行动快于话语,失去理智地只想抱紧她,只想让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放手。
  但他错了,他实在太冲动了,忽视了她当下的感受,反而对她造成了新的伤害。
  她手上的水泡全被他抓破了,不小心护理的话会反复发炎溃烂,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他真的后悔,他怕她自己不懂得处理又不去医院,他想提醒她催着她逼着她但又做不到,急得闹心,胃也跟着一阵阵绞痛。
  一阵剧烈的恶心涌上来,他冲进浴室里止不住地呕吐,吐得满身都是,把肠子都要吐出来了。
  身上的力气被掏空,他没劲儿爬出去,就靠在浴室墙上,一遍遍回想她竖着一根手指头,瞪大眼睛愣怔看他的模样,那双清澈伶俐的瞳仁里,分明有小鹿在乱撞。
  唇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手指抚过时留下的余温,他失神地陷进去,眼皮也沉下去,等到恍然惊醒时,全身都因为酒后失温冷得直打哆嗦。
  他浑浑噩噩不知道时间,又摘了腕表,只好强撑起来摇摇晃晃出去找手机。
  凌晨三点了,他不能这样下去。
  周六虽然没什么工作,但还有个和投资人的午餐会,如果这个状态过去要出大事。他扇了自己两巴掌,爬回浴室冲凉,把污渍和酒气都冲掉。
  强力的水流从头冲下,淌过他的掌心、臂膀、胸膛,他想起她熟睡时依偎在他怀里的温度,好像要融化了一样。
  梁肇元禁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她不会开心他这么放肆地想她。
  他匆匆冲洗完,定了闹钟,倒在床上,努力逼自己入睡,但越是闭着眼,程心信誓旦旦说自己有多爱林时钧的那些话越是清晰地在他脑子里乱窜,他忍不住一帧一帧掰开了揉碎了咀嚼。
  越咀嚼越觉得不对味,不对劲。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清楚,就像师姐说的,如果她像她自己宣称的那样爱林时钧,以她内里这样烈的性子,从一开始就不会给任何她讨厌的男人靠近的机会。
  她温柔安慰他的眼神不是假的,偷偷触碰他时的颤抖不是假的,床榻上缠绵时的沉醉也不是假的。
  但他又看不透她,看不透她矛盾重重的心意。他很想找个人问问,女人的想法到底和男人的想法有多不一样,但他没有什么合适的女性朋友可以问,也不能随便把她的隐私和今天的争吵告诉别人。
  窗外晨光熹微,他睡意全无,睁开眼,去摸床头的手机,点划着,打开加密相册。
  2009年春,剑桥刚下过一场雨,还很湿冷,但雨后初晴,阳光异常明媚。
  高文瑾兴高采烈地硬拉着他在数学桥前合影。
  这是他15岁以后和高文瑾的唯一一张合影。
  那一年他刚刚收到剑桥医学院的offer,也是他15岁一个人被扔到英国后,高文瑾第一次来看他。
  整个高中,梁希龄和高文瑾除了支付他的学费和住宿费,并且找了两个非常惹人生厌的叔叔做他的境外监护人之外,没有管过他生活上的任何事,连伙食费都要他自己去找青少年part-time兼职来挣。
  成绩差了马上威胁放弃他,成绩好了就像发工资一样象征性地打点钱,改善一下他的伙食,他一直处在一种随时会揭不开锅的恐惧之中,叛逆都不敢真叛,边叛边考虑下周吃什么。
  千辛万苦拿到offer,他们的投资项目终于有了回报,梁希龄很大牌,致电慰问,高文瑾终于屈尊飞了趟英国,膜拜一下她的梦中情校。
  他被迫跟在高文瑾后面陪她逛校园,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世界上最虚伪的女人。
  明明前一秒还在因为他要求支点钱买辆车大发雷霆,下一秒就能笑逐颜开地拉着他对着镜头比耶。
  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其实最虚伪的那个人是他。
  高文瑾到英国来看他,他明明开心到从床上蹦起来,但当面只会摆臭脸,冷言冷语故意气她,连难得的合影机会都要瘪着嘴不情不愿地瞥开眼睛。
  他多希望时间能倒转,他没有跟高文瑾闹脾气,没有争吵,没有车祸,高文瑾还在他身边,他随时可以打个电话,和妈妈聊聊自己生活的难题,情感的困扰,心里的愁绪。
  但这些美梦被他亲手打碎了。
  照片里17岁的梁肇元看着他,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别扭,矛盾,挣扎的情绪,伪装着凶狠,藏匿着脆弱。
  跟今天程心的眼睛一模一样。
  都是撒谎的眼睛。
  那天高文瑾也看出来他在撒谎了吗?他希望她能看出来,这样他的羞愧和悔恨能稍微少一点。
  他拇指摩挲着屏幕上高文瑾的笑容,眼皮越来越重,恍惚间沉进梦里。
  ……
  闹钟定在八点,但是还没到点,房门就被敲得“咚咚咚”直响。
  梁肇元硬被吵醒,头痛欲裂,精神恍惚地坐起来。
  昨晚他开了免打扰,不会是客房服务,团队的人也都回家了,还有谁知道他在这里,这么早来找他?
  他脑子不清醒,抽疯了,一瞬间还以为是程心,睡衣扣子都来不及系全慌慌张张跳下床,腿撞了一下,结果门一拉,是梁希龄阴阴沉沉的脸。
  “怎么策略会结束了也不回去?”
  他一边问,一边斜睨了身后一眼,示意秘书回避。
  “今天还有午餐会,懒得两头跑。”梁肇元很失望,也很厌烦,恹恹回了句就要关门。
  梁希龄手一抬,推开门,年纪虽大,步伐却快,直接大步闯进来,两只鹰一样上扬的眼睛飞速在房间里扫了一遍。
  “刚做出点像样的东西就得意忘形!喝这么多,身体不要了?!事情也往脑后一丢不管了?!”
  他背着手,回身上下看了一眼蓬头乱发、衣领大开的梁肇元,气不打一处来,“大清早的脑子还能不能转?!”
  “大清早的我要睡觉,你出去!”梁肇元头痛得要炸,只想清净,拦在梁希龄身前,就差上手赶了。
  梁希龄视线狐疑地扫向他身后,大步一迈越过他,径直往卧室去,四下打量一圈空荡荡的房间,看清床上揉成一团乱糟糟的被褥皱起了眉头,但似乎也松了口气。
  “我是来找你谈正事的。”他声音缓下来,转身走到床边的小沙发坐下,把一直背手拿在身后的文件袋扔在桌上。
  “梁董谈正事从来不论时间地点场合!”梁肇元站着不动,浓眉杂乱,眉峰上一撮毛挑得老高,“当我是牲口?召之即来,不怕用坏?”
  梁希龄深深看了他一眼,也挑眉,“你觉得自己扛不起?”
  知子莫若父,梁肇元牙都咬碎了,还是梗着脖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什么正事?”他假装系扣子,不给老头子眼神。
  “早上新闻没看?”梁希龄冷声冷面。
  一个问句,就让梁肇元原本还有点昏涨的脑子瞬间清醒,赶紧起身
  去床上找手机。
  梁希龄看着这小子还有点着急的模样,脸上总算浮现了一丝笑意,“跟仁衡没关系。”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文件袋,把材料递给梁肇元,“但算是一个警示。”
  两份委托生产批件,分别是仁衡医药将两款品种药委托平城长和药业和荣城海正制药两家公司进行生产。
  “今天联采办发了公告,山城旭润医药委托德源制药生产的一批注射液出了问题,旭润被取消了集采中选资格,德源被列入‘违规名单’。”
  梁希龄等梁肇元翻完了材料才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为什么给你看这份材料吗?”
  他有意测试年轻人的警觉性,梁肇元只觉得他太小看自己,把材料反过来按在桌上,食指精准一敲。
  “赖广霖。”他指尖顺着字句往下,“七月底,八月初。”
  “短时间完成两项委托,也没什么不正常。”
  梁希龄明知故问,梁肇元也心知肚明。
  “这两款制剂都是吴光尧手底下的边缘产品,生产规模不大,不太可能出现产能不足的情况,没必要做委托……”他笃定地看着梁希龄,“而且,负责人都是赖广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