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顾晓英在网线那头气得直唠叨:“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老吃这种便当,都是预制菜,胃都吃坏了!”
  “没事!”程心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我就爱吃这些盖饭,有肉有菜,营养均衡,方便快手,香得很!”
  “唉你真是……”顾晓英拿她没办法,直叹气,只能把视频通话镜头翻转过来,给程心拍自己桌面上满满当当的丰富菜色。
  “你别担心妈妈,也别担心钱!我今天吃得可好了,刘阿姨给我烧了好多我爱吃的,有鱼有肉,比你手艺可好多了!你好不容易去一趟香港,别老缩在便利店里,多去吃点好吃的啊!香港茶餐厅粤菜馆子那么多,不吃一次多亏啊!”
  “好好好,我会找机会去的,行了吧?”程心知道以顾晓英的胃口,话里夸张的成分居多,但看母亲视频里气色不错,还有力气打趣她“手艺差”,又是个不愿浪费的性子,烧了这么多菜,应该多少能吃进去一些。
  “妈,我怕会有工作电话进来,就先不多说了。你饭后万一想吐的话,一定别强撑,及时吃阿瑞匹坦!万一吐了,人更难受!又遭罪又花钱!你千万别舍不得吃药!”程心又反复叮嘱了两次才挂断电话。
  一盒阿瑞匹坦六百多,只有三颗,在顾晓英看来,跟吞黄金没什么区别。
  程心想,人世间的东西不能什么都用金钱来衡量的。
  质子重离子机器整个疗程下来费用三十万,tomo放疗(螺旋断层放射治疗系统)十来万,半岛酒店海景房一晚五千起跳,门口的劳斯莱斯车队一辆近千万。
  顾晓英没有商保,只有普通的imrt调强放疗一个选择,进医保只要几千。
  一条生命的存活几率、生存质量,要如何用金钱衡量呢?
  晚上杨力和乔思悦又分别发来信息询问情况,程心一直回复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翻鱼肚白,程心便被噩梦惊醒。
  她冷汗一身,下意识去摸枕边的手机,空荡荡的显示屏一条未接提示都没有。
  程心呆呆坐在床上,思绪还沉浸在方才的梦魇中。她眼睁睁看着梁希龄把鲜红的花束砸在地上,她想去捡,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有力的手掌将她双腕紧紧箍住,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想要挣脱,却无法动弹,只有粗重的喘息沉默地喷在她的颈后。
  她拼尽全力扭头去看,却只能看见一张隐在雾里模糊不清的面容,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任由那迷雾后曜石一般漆黑的双眸向她一寸寸逼近。
  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将她彻底淹没。
  程心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将脑子里进的水汽甩个干净,匆匆跳下床。
  她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不管梁希龄那边是何反应,是否要启动planb,她都要做好下一步计划的准备。
  简单洗漱后,程心从行李箱中翻出特意带来的“战袍”——真丝飘带衬衫,高腰千鸟格铅笔裙,外加白色小羊皮手袋和一双黑色尖头侧边白系带小猫跟。
  一整套行头下来,花了程心近三个月的工资,只有在少数几次特殊高端采访时才迫于场合穿过几次。
  对于出镜记者而言,进行一些正式访谈着装必须得体,但也不能太过高调。这倒为程心省了不少麻烦,日常就是t恤牛仔裤随便一套,有节目就在备着的几套昂贵货里来回换。
  但今天要面对的情境,和以往都不同,她绝对不能露怯。
  可惜,看起来越美丽的衣服,穿起来越像刑具。
  程心在青旅一楼lobby坐了大半天,饭不敢吃,咖啡也不敢灌太多,视线一直在笔记本屏幕和手机屏幕之间来回切换。
  乍一看外表像女王,实际上内心却是个小丑。
  直到下午,仁衡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程心情真意切的亲笔信和精心挑选的花束,像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
  也许在梁希龄眼中,自己就是个笑话吧,一个没脸没皮被镜界派来溜须拍马的炮灰打工仔,或许连笑话也不是,只是个连看一眼都嫌碍事,应该直接被扔进垃圾桶的存在。
  眼见着太阳向西沉去,天气倏尔转阴,随时就要落雨,程心决定不再等了。
  就算planb是个险招,也好过这样被动地等死。
  程心到达半岛酒店的时
  候,红日恰好悬在地平线上,把车水马龙的街道镀上一层璀璨的金色。
  半岛酒店门前的两只石狮子,被一整日的艳阳烤得发热,程心半靠在石狮子侧面,时不时翻动翻动手机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按照马少聪的行程表,梁希龄下午在海滨汇的会议结束后,没有其他的行程安排,晚上应该是要返回酒店用餐,程心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一场蓄谋已久的“巧合”。
  只是这场等待的耗时,远远超过了程心的预期。
  精致的高跟鞋犹如钝刀割脚,来来往往的游客越来越多,时不时有人转头打量她,也许把她当作了那些在门口蹭照片打卡的“假名媛”。
  程心只能一次又一次隔着皮革攥紧母亲的空药瓶,把自尊心一点点在脚底踩扁,踩烂。
  日头渐黑,半岛酒店外墙亮起了华丽的彩灯,不多时,酒店门口徘徊已久的侍应生终于向程心走来,直截了当地询问:
  “excuseme,miss,areyouwaitingforsomeone”(不好意思女士,请问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程心只能心虚点头,“yeah……i'waitingformyfriendfordinner.”(嗯……我在等我朋友一起吃晚餐。)
  对方并没有放过她,而是挂上职业性的微笑,四指并拢,向着酒店方向一指,“oh,youcanwaitinthelobbyforyourfriend.”(你可以在大堂等你的朋友。)
  盛情难却。
  程心只能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去,活像个即将午门问斩的囚犯。
  半岛酒店的大堂茶座虽然接受walk-in,但常常因为座无虚席而大排长龙,周五的今天,更不例外。这倒让程心松了口气,心安理得地在大堂排着队,不用着急入座点单。
  半岛lobby晚间套餐五百起跳(+10%服务费),可以抵顾晓英一瓶药钱。
  不过倒是有免费的交响乐可以听,程心背靠着巴洛克浮雕梁柱,曲子听了一首又一首,时间一帧一帧地翻过去。
  直到络绎不绝的人潮渐渐散去,大堂茶座空置的座位越来越多,程心依然没有等到梁希龄的身影。
  侍应生问了一次又一次她要不要入座,恐怕早已把她当成被富二代放鸽子的可怜拜金女。
  程心入行第一次,萌生了想要放弃的念头。
  当什么狗仔啊!我这么做跟马少聪又有什么分别?
  凭什么说我“生人唔生膽”?!凭什么让我来干这个活?!凭什么连老天爷都不肯可怜我一下?!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程心走到酒店门口,脚一跺扭头又折了回去,向着侍应生的方向举起手:“couldyoubringmeamenu,please”(可以给我一份菜单吗?)
  凭什么?
  凭她有一个需要救命钱的妈妈,凭她只能以单薄的肩膀支撑起这个家。
  “半途而废”四个字,不应该出现在她程心的人生字典里。
  一份香煎盲曹,程心吃得咬牙切齿,只尝出钱味儿了,边吃边自我安慰:“不就是报销嘛,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领导”。
  但老天好像故意要考验她的诚心似的,玩弄着时间,摧毁她的耐心。
  本就量少的餐食并不能拖延太久,程心只能先把账结了,继续赖在位子上干等。
  酒醉饭饱的旅人渐渐散去,空荡荡的大堂转眼间只剩下程心一人,还有几个偶尔走过的侍者。
  “放弃吧……”
  程心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轻轻说。
  她无力地从座位上拿起背包,准备起身,一阵锥心的刺痛突然从她胸前穿心而过!
  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瞬间的失态。
  程心跌坐在椅背上,努力忍耐那针扎样的刺痛慢慢减退。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现症状。
  工作第三年,程心查出乳腺结节三级,甲状腺结节三级。刚开始,她没太在意,把医生“不要熬夜,不要生气,不要喝咖啡,不要过度劳累”的叮嘱当作耳旁风。
  后来,她的结节越长越大;再后来,母亲顾晓英确诊乳腺癌三期。
  医生通知结果时抬头看了眼年纪轻轻的程心,丢下一句话:“乳腺癌遗传概率高。”
  程心没有告诉顾晓英,继续马不停蹄地带着她做检查,做化疗,查血,打针,抢号,看诊,没有一丝多余的时间可以停下来喘息,停下来思考。
  哪怕乳腺开始出现异样的痛感,甚至愈演愈烈,但她连停下来害怕的资格都没有。
  她停了,妈妈就停了,这个家就停了。
  但是,像今天这样剧烈的疼痛,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
  程心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直响,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并无人影走动的迹象,咬咬牙,侧过身子,轻轻用手指试探着触碰胸前刺痛的位置,深深浅浅地按压,寻找那个可疑的肿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