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伤口处理妥当,敷上药粉包扎好,大夫又低声嘱咐了几句静养忌口的话,便躬身退了出去。
  江氏本欲上前再劝他莫要与父亲,嫡兄冲突,
  可目光触及他额上那刺眼的白纱和纱布下隐约透出的血色,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她默默转身,推开沉重的房门,走了出去。
  长长的回廊,只有她孤零零的身影。
  廊下悬挂的灯笼光线昏黄,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单薄,透着一股深宅寂寥。
  江氏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纹路,岁月风霜却未能折损她惊人的美貌,那是一种带着易碎感的,惹人怜惜的柔弱之美,此刻眉宇间笼罩的轻愁,更添几分风致。
  “不该回到这儿……真不该”江氏失神地低喃,心中悔意翻涌,她不该痴心妄想,以为带着尧哥儿踏入这高门深府便能得享庇护。
  她曾是富商之女,也曾锦衣玉食,奈何家道中落,生意破产,日子虽清贫些,倒也安稳。
  直到遇见那个男人,那个她家鼎盛时曾资助过的寒门书生,他温文尔雅,对她温柔备至,为她画眉,赠她铺面,她那时情窦初开,少不更事,便跟了他。
  哪知他早有妻室!那书生待她极好,却也极尽掌控,令她窒息,待他出远门,其正妻便雷霆手段,将她如同物件般将她发卖......
  江氏美丽的脸上滑下清泪。
  她那个时候就已经有身孕了。
  后来她宁愿在乡下苦熬,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可怕的男人身边,她从不许尧哥儿与他亲近,在乡下的那些年,也倔强地不肯接受他给的任何银钱物件,不接受那人分毫接济,万幸,那人也从不认为尧哥儿是他的骨血,对尧哥儿厌恶至极。
  可是现在,江氏又觉得自己害了尧哥儿。
  那个人虽然恶,但有权有势。
  她是不是又错了?是不是害了尧哥儿?
  ——
  “马家兄弟,今儿来得倒早,可曾用过早饭?要不要我去酒楼给你捎几样招牌点心?再来壶好酒?”
  几个穿着儒衫的书生从书院门里走出,对着前面一人热络地招呼,被称作马家兄弟的,正是马大娘的儿子,马聪。
  马聪今日一进书院,便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瞩目,皆因昨日,他竟参加了秦府双生嫡子女的周岁宴,秦府那样的门第,对他们这些学子而言,简直是云端上的存在。
  消息传开,整个书院都轰动了,原来他不仅是去了,还是被正经请去的。
  马聪挺了挺胸脯,报了几样点心名字,那问话的书生立刻堆起笑脸,“好嘞,马兄稍候,我这就去。”殷勤地跑开了。
  这时,与秦家五姑娘定了亲的杨家小公子也进了书院,他一身素净的竹青色长衫,是标准的书香门第公子模样,
  马聪眼尖,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去,声音洪亮,“杨家公子早,在下马聪,与贵府上的大奶奶乃是故交,从前在乡里便相识的。”
  他今日逢人便提这层关系,此刻整个书院怕是无人不知了。
  几个未围过去的学子聚在角落书案旁,压低了声音议论,
  “也是乡下来的?他那来城读书的盘缠是打哪来的?”
  “这还用说?攀上了秦府这高枝儿,定是得了资助。”
  “听他今早吹嘘,说自家境况尚可,薄有田产。”
  “哦?那初始的本金又是如何得来?”
  “嘿,那就不得而知了。他自己说的,会做生意,运气好。”
  有人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瞧他今日那鼻孔朝天,唾沫横飞的劲儿,说什么他自个儿运气好,在山里捡了金子发了笔横财,鸿运当头,又会经营,这才攒够了钱来京城读书,还能攀上秦府的门路......”
  言语间满是不信,只压低了声音,怕被听见。
  那边马聪还在对着杨公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与秦家大奶奶的往事,
  他听着马聪的夸夸其谈,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只是良好的教养让他依旧维持着礼貌,安静听着。
  有那心思活络的凑近问,“马兄,那山中捡金,可有诀窍?那山里捡金子到底是怎么个讲究?在哪儿捡的?”
  马聪正说到兴头上,被人打断,面上倒也不显,只含糊道,“这个嘛,缘分,全凭缘分福气罢了。”
  奈何对方穷追不舍,刨根问底。马聪开始支吾起来,顾左右而言他。
  旁边有眼色的同窗赶紧将那问话的拉走,低语道,“嘘,问那么细作甚?瞧他那心虚样儿,别是......来路不正吧?”
  “山里捡金子?这等好事怎么轮不到我?”
  晌午散学,书院门口又热闹起来。
  秦家五姑娘托人带着点心来了,原本正与人说话的杨小公子,远远瞧见,端方的姿态瞬间瓦解,脸腾地红透,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周全,便匆匆向同窗们拱了拱手,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他并未走远,只在半途停下,精心挑选了几样时兴糕点,托付给来人,让他务必送回秦府给五姑娘。
  ——
  外间烈日炙烤大地,这深埋地底的牢狱却闷热如蒸笼,非但没有丝毫凉意,反因角落里烧得正旺的碳盆而更添燥热。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焦糊味,墙壁上挂着各种泛着冷光的刑具,地上凝结着暗褐色的陈年血渍。
  一个蓬头垢面,浑身鞭痕血污的犯人被铁链高高吊在刑架上,气息奄奄,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浓重铁锈般的血腥味。
  秦恭高大的身影立在阴影里,仿佛与这地狱般的景象融为一体,
  他手上拿着一张卷宗,神情漠然地看着眼前惨烈的一幕。
  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犯人的惨嚎呻吟,对他而言都如同寻常饮水吃饭,激不起半分波澜。
  眼看架上之人气息奄奄,行将断气。
  傅九上前一步,低声道,“爷,还是咬死了不认识前朝那位皇子。看着,不像装的,是真不知对方样貌身份。”
  秦恭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移开,扫了一眼刑架上气息奄奄,几乎不成人形的囚犯。
  他随手将卷宗丢给傅九,另一只手已干脆利落地抄起旁边刑台上摆放的一柄薄刃短刀。
  寒光一闪,甚至没带起多少风声,刀锋精准地割断了囚*犯的喉管,鲜血喷溅在污秽的地面上。
  傅九心头一凛,敏锐地察觉到自家主子此刻心情极差。想到外面还候着那位宫里来的老太监,傅九也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江南暴动,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蛊惑人心,虽此次只小范围骚动,却牵连出不少朝廷里与前朝有瓜葛的官员,但这并非让大爷真正烦躁的根源。
  而是……
  皇宫里。
  老太监颤巍巍地推开尘封已久的宫门,眼前宫殿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足见当年建造时耗费的心血。然而如今,庭院荒草萋萋,廊柱漆皮剥落,一派无人问津的颓败景象。
  阳光透过高高的射入殿内,光中上下浮动的尘埃,更添腐朽凄凉。
  老太监是伺候过娘娘的老人了,曾是陆府家仆,随大小姐一同入宫。
  “大公子。”老太监对着殿中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恭敬唤道。
  秦恭的目光,凝在宫殿正中央悬挂的那幅画像上。画中女子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冷漠与哀愁。
  老太监浑浊的目光也落在那画像上,长长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当年娘娘去的前一天,贵妃来过,淑妃也来过。
  对外说是自尽。但是,老太监伺候了大小姐一辈子,根本就不相信大小姐会自尽,娘娘那时虽神思倦怠,郁郁寡欢,可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便是精神最不济,吃不下睡不着的时候,也要强撑着问一句,两个孩子今日进得香不香?身子可好?
  沉重的宫门再次缓缓阖上。
  秦恭从里面走出来,站在刺目的阳光下,沉默良久,才收回望向那紧闭宫门的目光。
  他声音低沉冷冽,“围在温府外,探查那商贾,可有进展?”
  傅九心知大爷问的是那个表面行商的温家女婿。
  明面上看,他确实像个正经商人,常去码头盘货,与各地商行往来,也做些米粮布匹买卖,并无明显异动。
  “与他往来过密之人,无论官商,底细都需彻查清楚。”
  傅九点头。
  如今朝堂之上,前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若这个看似普通的商人,与这些势力勾连,那其中关窍,就值得好好深挖了。
  ——
  章府,
  章国公今日回府,就一直拉着脸,便是见到嫡长子章明理进来请安,也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毫无好脸色。
  章明理脸上的笑容僵住,袖中的手悄然攥紧,他眼角余光瞥见刚从门口进来的章尧。
  与他此刻的尴尬,紧张,如履薄冰相比,章尧的神态简直称得上闲适,即便额上还带着一块显眼的伤口,也丝毫不影响他唇边的淡笑,仿佛那场冲突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