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不知秦文月想要的是什么,但他们想要的是犯人归案,张怀予想要的是万无一失。
  *
  外面的铁门虚掩,他拉开门,门底拖曳的胶带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沉重的撕扯声。这原本是老旧房子常用的手段,害怕风忽然把门拍上,吓人一跳,所以用来做缓冲的,此时在刚降临的夜幕里,在刻意的寂静里,却是该惊扰的都惊扰了个遍。
  木门也没锁。张怀予按下门把,将门推开。
  这种老式的房屋层高比较低,用上这样昏黄的灯来照明,或是显得温馨,或是显得窘迫。但这屋里并不是,灯光确实是昏黄的,灯却是时髦的,轻盈的羽毛裹着灯球,隐约遮挡光线,斑驳的投影散落墙上地上,因开门灌入的风而轻轻摇曳。
  厅一眼看得到底,但没有正常的客厅应有的陈设——倒有一张时尚简约的躺椅,好像它出现在这里就是屋子主人出现在厅里的全部的行动意义。
  除此以外,这里像是个后现代的艺术馆。
  最引人注目的是最大的那面白墙上巨大的无穷符号。
  张怀予走进厅里,让身上的记录仪可以把那巨大的“作品”事无巨细地呈现在画面另一边的李澈和年觉明面前。
  “什么意思?”年觉明忍不住问。
  与其他出现过的无穷符号完全不同的是,这幅“作品”,在曲线交叠处,用红色的涂料做了加重。
  或者说,张怀予后退半步,红色的涂料堵死了循环的通路,像是给它本身画了个艳红的“x”。
  此外则零零碎碎,有些让人看不懂的抽象画,画了些暴雨、黑洞之类。以张怀予贫瘠的艺术细胞,仅能解读一下画面上他认识的或猜想的元素,像是镜中的蝴蝶,动感极强的跳舞女孩,黑猫的眼睛,之类。
  如是种种,高低错落地挂在厅里的墙上。
  “张怀予,”年觉明的声音响起来,“根据热成像仪的显示,对比你现在的位置来看,有人在你的右侧,东南方向。”
  右侧是墙,墙后面应该是个房间。
  “几个人?”
  一点遗憾的迟疑。
  “一个。”
  *
  这里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在目标房间的对面,还有一个房间。这房间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缝里亮着灯,白炽灯。张怀予用脚尖将门轻轻碰开。
  尚可。
  里面没有什么鲜血,尸体,残肢一类。
  这让他绷紧的神经稍稍回落了一点。这间空屋像在做什么艺术创作,里面空无一物,墙上抹着黑的灰的绿的棕的颜色,正中间用白色颜料,端正的字体,写了一句话。
  他的眼睛扫了两遍,才勉强读通。
  “大雨倾盆而下,无数透明的手扶起了历史的灵柩。”
  什么东西,文学创作么?
  两个跟过来的刑警,一左一右,为他守好了对面房门的两侧。
  门关着,没锁,他轻轻推,门就开了。
  房里没有顶灯,墙角亮着一盏落地灯。
  这种老旧民房的设计习惯让主卧连通着阳台。卧室里只有简洁的床板,上面还落满了灰。而在阳台上,秦文月坐在藤编的椅子上,她背后的阳台栏杆低矮,爬满了缀着翘起尖角的浅色花朵的藤,枝条横生,胡乱交缠,花瘦叶肥。
  张怀予是l市人,他认得这是l市以往进行城市装饰时多见的禾雀花,若是不修剪,就会侧生无数枝条,病的,细的,弱的,交缠在一起,板结成一块。像他家后面曾经的小公园藤架上无人看管的那些一样。后来随着公园翻修,连带藤架一并伐倒了。
  因为禾雀花籽是有毒的。后来l市里就少见了。
  “是你来了啊,张警官。”秦文月先打的招呼,一如一个月前初次见面那时候一样。“有点可惜,我原以为李警官会亲自过来呢。”
  “谁来都一样。”张怀予不想听她废话,他将这屋里打量过,才往里踏了一步,“周平呢?”
  “不必着急。”秦文月用眼神示意身边的空位,“何不过来聊一聊。”
  张怀予缓慢地、极深地吸气,适量的、充足的氧气才能让他冷静几分,“没时间在这里聊,你知道他的下落,对吧,我劝你最好直说。”
  “我当然知道。我还以为双子塔的电梯错层,只能勉强蒙蔽一些才来这里一个月的外地人呢,不想连你也能绕进去。”
  张怀予将牙咬出声响。
  “但我也知道,你们现在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这里控制住了。就好像是我自己画了个圈,往里面跳,为什么?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谁知道?张怀予开始注意观察小小的阳台的全部细节。
  不知道这不丢人,别说他不知道,当时李澈脸上也是十秒空白。
  但李澈那时候说:
  “到了那里,做足保险工作,然后全凭本领。我无法解析一个疯子的逻辑,却有可能靠你在盲人跌下山崖前,将她拉回来。”
  因而年觉明也被指派了过来,为了多上几道保险。
  “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我想要,讲一讲故事,讲给听得懂的人听。”
  秦文月忽然站起身,张怀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举起了枪。
  “让我想想从何说起。”秦文月并不在意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甚至面上没有神色的变化,仿佛那张温和有礼的面具戴了许久,如今已经摘不下来了。
  “对了,我想起来,那时,我住在鑫明楼801室,楼上发生了分尸案,是你过来做问询。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站起来时,张怀予看清,她穿的却是一身绣了花的,淡紫色调的连衣长裙,这不大对,跟她最后出现在电梯监控中的衣服不一样。她果然是去过贸易金融中心见过秦武扬了?她果然用了什么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周平?
  “在那时,你看见我放在书架上的书,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记到现在。你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侦探推理小说。”
  “那我不妨就从这里说起吧,张警官。我重新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我并不是很喜欢侦探推理小说。”
  “我只是,单纯地,很喜欢杀人罢了。”
  第68章 插叙1
  秦文月向来更喜欢自己原先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理当姓秦。这样她便可以为自己生性中带着的残忍与冷漠找到一些血脉上的渊源。
  人的出生决定了人的许多。
  一般来说,人们认为这个“出身”指的是父母、家庭、环境、成长条件。
  但很早,早到秦文月还不理解基因指的是双螺旋结构的遗传信息蛋白时, 她就知道,这个“出生”, 指的是“血脉”。
  不然为什么她那个天生高度近视的哥哥, 要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地来花园里找自己呢?
  不然为什么她从来不懂得父亲的谩骂母亲的冷漠哥哥的血泪, 到底是为了谁呢?
  她见过玻璃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一种关于光的悖论:光为何能穿透玻璃,玻璃为什么是透明的, 它为何分隔了具体的事物,却又为何分隔不了光线?她应当是被罩在玻璃里了,光能照进来, 她能看出去, 也仅此而已, 她碰不到这个世界。
  她好像知道父亲的眼神从未落在自己身上,她察觉母亲温和的眼眸穿透自己落在别处,她遗憾哥哥的眼睛要透过厚重的镜片才能落在自己身上, 一重玻璃叠加上另一重玻璃。
  世界,滑稽可笑。
  她后来学会了看书, 书里教了很多办法让她感受这个世界。
  她很认真地去学。她扯落蝴蝶的翅膀,用指甲刮下上边的鳞粉,惊喜地发现那像是六边形的雪花;她剖出青蛙的心脏, 最亲密地感受生命的跳动, 并发现了死亡的具象。
  书里想要教会她感受这个世界的生机,她却趁机发现了世界中无处不在的死亡。
  后来,她就跟着妈妈走了,走的时候好像有人在送她, 但她不记得那是谁。
  后来,妈妈说工作忙,说她可以去学校,住在学校里。
  她觉得学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大家都沉默寡言,没有人接近过自己,哪怕只是接近自己的玻璃。她还找到一个学校的好地方,这里没有随处可见的眼睛,这里还没有灯。这里是被称为旧实验楼的地方的后边围墙边上,一块小小的空地。
  这里无人往来,万物自然涨落。
  但有一天,她发现别人也注意到了这片净土。
  她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婴儿,可能死了,可能没有死。
  但应该是刚出生的。
  这刚出生的腥味是很招蚂蚁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