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于是我笑着回信:“好啊。那你把坐标发来吧,我去接你。”
  狐之助是没有转换器的,也不能用。同为克隆品,出厂后就能立即投入使用的管狐式神成本太低,在工具中是地位最最卑微的一种,没有使用更高级工具的“资格”。
  在这种环境里,能够以一个——或者说一只——新人的身份纠结同伴、寻求出路,真实的狐之助远比它表现出来的强大得多。
  我对第一次见面时小动物凶狠呲牙露出的尖利犬齿记忆犹新,也从没小看过狐狸食肉的本性,所以在接到它的时候,看到什么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是敷衍而不失礼貌地惊喜了一下:“哇——看来你收获不错?”
  “唔……是的,名单和联络通道都得到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暂时停止,狐之助从被撕咬成碎片的小纸人式神里抬头,吞咽灵力吐出纸屑,高兴地摇尾巴:“而且咱还吃到了阴阳师的灵魂碎片!以后向着妖怪的方向进化,就可以恢复自由啦!”
  “哇——恭喜?”
  “太敷衍啦鹤丸殿下!”
  “抱歉……下次注意。”
  只吃一个人,妖怪是不会进化的,最多只能得到一点饱腹感。除非这个人与妖怪签订了契约。从前我在源氏的时候看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在阴阳师濒死、极其虚弱的时候,伺机已久的妖怪打破契约、反噬主人,吞噬契约者的血肉灵魂来进阶自身。
  ——也不排除自愿献身供养妖怪的事例,情情爱爱是很厉害的东西,能把最顶级的阴阳师的眼睛也蒙住。
  总之契约是关键。也就是说,在与我分开的这几个月里,狐之助被天云定下契约了。
  密林深处枯木遍布,没有人烟。我左右看了看,把半截倒下的树干拖过来,坐着看它啃食纸片人。
  一只脏兮兮、毛发上都有缺损的小狐狸,和被撕了一地的仅剩下一半的纸片人。忽略纸人里其实是某个人类的一片灵魂,这场面看起来挺滑稽的。
  我拄着伞剑,把脸歪在伞柄上:“他逃走了吗?”
  狐之助停顿一下,尾巴都不摇了:“嗯。”
  我也停顿一下,用来思考,然后很顺畅地得出了结论:“那就别吃了,留一点做连接吧。”
  “……”
  小动物回头来看我,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因为我这话翻译一下,相当于“留个记号下次继续”,表面上委婉文明,实际上相当血腥暴力。
  它小声说:“咱以为您会反感……讨厌这样的事。”
  “?”我歪了下头。
  “他是您的同类啊。自然界所有生物中,人类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是最强的,看到自己的同类受害,不管有无内情,都会产生反感厌恶的情绪……当然啦,还有害怕。”狐之助想了想,脏兮兮爪子挠挠同样脏兮兮的脸,又说:“不过咱这么弱,也没谁会害怕就是了……”
  它怯怯地:“您不是吗?”
  似乎,可能,确实是这样?但这么说好像把我开除人类籍了一样啊,最后几句话听起来也……阴阳怪气的?
  ——总感觉狐之助跑偏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上,难道是被压迫太久,心里郁结影响到精神状态了?
  ——这可不行啊,会影响到我的计划的。
  看了它一会儿,我伸手把它捞到腿边,怜爱地擦脸擦爪子:“谁说没有人害怕你?”
  我看着它因为惊讶而直勾勾看过来的两粒黑色眼珠,刚刚吞噬了阴阳师的灵魂碎片,那里面隐隐显现出一丝殷红,是很讨人喜欢的颜色。
  我捧着狐之助的脸,垂下眼睑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很耐心很温和很认真地哄它说:“我就很害怕狐之助啊。这么弱小的时候,都能立下这么大的目标、做到这么艰难的事,还找到了进化的方法,长大以后岂不是更了不起?”
  小动物眼珠上开始氤氲水雾。
  “狐之助其实超厉害的。厉害到我都担心,现在这么欺负狐之助,以后要是被欺负回来可怎么办呢?或者,如果狐之助长大了却变坏了,滥杀无辜、随便搞破坏怎么办?”
  眼眶里泪水摇摇欲坠。
  “怎么办呢,狐之助,你自己说?”
  大滴眼泪流过被染成灰色的绒毛,冲刷出两道白色的痕迹,狐之助哇一声嚎啕大哭:“咱才不会欺负鹤丸殿下!也不会做坏事!呜呜呜原来咱这么厉害连鹤丸殿都害怕——呜啊啊啊——”
  “呜——嘤——”
  “哇——”
  第一个十分钟,狐之助中气十足,我的耐心也十足。
  第二个十分钟,狐之助嚎啕依旧,我的笑容逐渐消失。
  第三个十分钟,狐之助终于转向低声部,我耳朵里开始嗡鸣。
  第四个、第五个……
  一小时后,它终于哭不动了,但还扒着我的衣袖不松爪,哑着嗓子打哭嗝。我生无可恋地盯着那只引发了一切的、还破破烂烂的躺在地上的小纸人,在心里无数次把它剁碎了喂狐狸。
  痛哭一小时,要缓大半天。
  我抬头看看天色,叶片早就枯萎的光秃秃枝干挡不住多少光线,把隐隐发红的天光露了进来,看着又到傍晚了。春日昼夜长短相近,在海岛上也不例外,推算时间不难。
  “本来还想带你去石崖下面看看的,岛上唯一一个没有溯行军的地方,肯定有古怪。”反正袖子已经脏了,我把狐之助抱起来,捡起碎纸片收好,又把现场痕迹收拾了一下:“现在天快黑了,仔细调查可能遇到危险……就先踩个点吧。”
  狐之助狐脸茫然:“您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我假装没听到:“顺便给你洗洗澡,你看你毛毛都打结了。”
  “哎?用海水洗吗?!”
  “应该没问题……吧?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啦。”
  “问题大了啊!!!”
  不愧是能一口气大哭一小时的狐,嗓子都哑了还这么能喊叫。而且它现在都不怕我了,不会跟以前一样看一眼就安静如鸡了……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听着它小声咕咕哝哝了一路,定位转换后又攀着崖壁上的石头、树根之类的东西下行,落到向石崖里侧凹进不少的小沙滩上。日落时分潮水微退,风浪难得平静,没有了白天从上面见着的凶险。
  过去几个月我来这里转悠过很多次。最开始狐之助跟我传信说天云放小纸人和它出去探查情报,本体其实藏在附近的岩洞里,我还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地方。但后来在铃鹿山四处乱转,到哪儿都有溯行军提刀出现,夺命追杀,唯独靠近石崖的地方干净少许。
  再然后我潜进海中深处,本以为要顺着大陆架大陆坡游几天,没想到这个岛它完全违背现实地理,真就是个浮在水上的小片陆地,底下还挤满了鱼罐头一样的溯行军。
  ——最后要是能变成现实世界,这岛怕不是得向下生长几千米……
  从那会儿到现在,我就不停地测算岛内外各处溯行军的分布密度,最后发现石崖下的小沙滩确实是最干净的地方,溯行军完全不涉足。
  也难怪天云会藏在这里。
  他当然是不知道铃鹿山各处都有溯行军的,但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多从溯行军刀下逃生几次,自然而然地就会选定他认为的、最安全的地方。
  异常都不是无故产生的,总会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溯行军避开了这个地方”就是异常,我要找的就是理由。
  拆分一下,这理由或是正向,或是负向,前者珍稀,后者恐惧。要么是溯行军们、或者能指使溯行军的某人不想破坏这里,要么是这里有能够威慑溯行军、让它们连踏入一步都不敢的东西。
  就像肉食动物圈定领地一样,更强大的捕猎者的地盘,弱小者不得擅入。擅入便是挑衅,挑衅便会被杀死。
  我更倾向于后者。
  但之前几次,以及这次过来,看起来都平静得很,除了过分和平,没有能被称为是“异常”的地方。
  我一手拍拍抓着我衣襟不松手的小狐狸,犹豫道:“……探测一下?”
  不久前才说过它很厉害,总得给个途径证明一下,让它坚信自己确实很厉害很有用……虽然这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就是了。
  “什么?”
  “生命迹象。”
  “……没有哎,”它挠挠脖子上投影出类似于雷达探测图的光屏的铃铛,瞪着仅有的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光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海里,连鱼都没有吗?”
  “可能是污染的原因,刚才那片树林里也没听见虫子的声音,叫声,爬行的摩擦声,翅膀在空气中的振动声,都没有。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了啊。”
  我四处看了一下,找了块礁石跳过去。水是黑色的,并非我之前以为的崖体的阴影,而是被掺了无数墨水似的……层次分明浓淡适宜,看着还挺好看。
  狐之助:“哇,五彩斑斓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