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对她摇摇头。示意不会。
  怎么说呢,抛开年龄种族和样貌,我对能定义为“女性”的生物向来比对男性温柔许多。无关旖旎,只是骨子里刻下的“规矩”。而且我并不喜欢做无谓的争斗,能说清楚的事情,最好不要动手。
  “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在小册子上歪歪扭扭的写字,举起来给不知火看。
  她盯着小册子沉默了一下,点头:“你很坦诚。”
  【识相而已,】邪神终于从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里回来,小蛇的身子一扭一扭的,语调和源赖光的嘲讽语气微妙重合,【要不然他也活不到现在……】
  他又不是小姐姐,又没有照顾我,还没有送我发带纸笔小册子,现在竟然还用族长的语气嘲讽我!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雷点被踩爆了或者每一个都被踩了,大怒,当场在小册子上唰唰唰写了一大堆字控诉他谋害队友的情节!就算是想把我带到这个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让不知火小姐打晕一次就够了!二次伤害差点就成了直接死亡原因,他心里真的一点数都没有吗?!
  气上头了,我一边把小本子怼到小蛇眼前,一边伸手掐住它脖子大力摇晃。神明丝毫不受影响的嗤嗤的笑,任由无辜的、当时只是被他控制着缠紧的小蛇吐着信子斗鸡眼,等笑够了才慢悠悠来了一句:【队友祭天,法力无边。】
  我:“???”
  你听听这说的是人……是神话吗?!
  【而且……】故意把语调拖得长长的吊人胃口,神明停顿很久,才又用那种非常像族长非常欠收拾的语气说:【练了四年,为什么你的字还是这么丑?】
  我:“……”
  我一把捏住了小蛇的嘴巴,自以为非常粗暴的给小东西把还没来得及收回的信子塞回去,然后结结实实的把它打成一个结,丢到一边。这样,就算神明还在说什么【不是本体】【不受影响】之类的话,也远远的听不清啦!
  大快人心!
  小蛇:qaq
  不知火:“噗。”
  她抬起衣袖掩住唇,笑的非常矜持好看,只有弯弯的眉眼暴露出些许少女气。虽然是大妖,但我与她相处了这么些天,并没觉得她有多少“妖”的一面,除了喜欢出去玩——也可能是干别的——之外,她总是安静的坐在门前看海,身上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既没有血腥气,也没有妖气和邪气。
  要不是初次见面时那惊鸿般的出场,就算是走在平安京的大街上遇到了,我也会以为她只是一位好看的小姐吧。
  还是被贵族之家捧在手心里娇养起来、风姿仪态都备受追捧、被整个平安京的男男女女都心折憧憬的那种。
  我有些难过。因为情报里记载,她遭逢大变化身为妖的时候,也才十六七岁。
  比我还小呢。
  当然,这个想法在不久之后被证明是错的。因为名为不知火的大妖几十年一现,不是因为在更新换代,而是封住自己的记忆,假扮人类去人群中体验生活了……
  “真奇怪呀,”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总算原谅了那条小蛇——当然邪神还是拒绝交流的——把它从打成结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而不知火就坐在房子屋檐下的台阶上:“想要不那么寂寞的生活,就必须舍弃自由;而失去了自由,又愿意为它舍弃一切。”
  所以她总是处于化为人——化为妖——再化为人的循环之中。
  大妖身下的台阶是石头质地的,苍白,粗粝,又带着些奇异的细腻之感,像是被海浪积年累月的冲刷又击打过。背着正门,迎着大海,所以海风徐徐而来,贯通整座房屋。
  她抬手将一缕发丝撩到耳后,表情冷淡又虚无,透明的仿佛一碰到就会消失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神明也沉默着没有接话。
  自由和热闹,不应该是对立的。但在场三个谁都没法昧着良心说这话。探究的再详细一点,什么是自由?什么又是热闹?她一直在追求的是什么?我们又追求了什么,所以聚集在这里?
  时隔多年,继妖刀姬之后,我又跟一位神明和一位大妖讨论了哲学问题。而且依然没有得出结论。
  往好处想,这次,至少不会有谁因此而叛逃了。
  第21章 平安京里一条街
  往后的发展如野马脱缰一路狂奔,奔到我难以想象的方向。
  哲学问题最终没有得出答案。就像我始终没有问出口的,“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忠义他们还活着吗”“你们究竟想做什么”一样。
  他们没有杀我,除了脖颈上的淤青痕迹一直消不掉,我没再受到任何伤害。但也仅此而已了。我被困在这座海岛上,与世隔绝,趁着白日不知火外出的时候离开房屋寻找道路,哪怕是往大海中去,也只会回到原点。
  ——因为这里并不是真实的岛屿,而是不知火的力量构建而成的【星火幻境】,也是她的栖身之地,她为妖时的“家”。
  我后来才知道的。
  但当时我没意识到海岛的离奇之处,只以为是邪神或者不知火的力量在阻拦我逃脱。尤其后来他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再也没有回来,我就越发急切的想要离开。
  当然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因为一整个都是幻境,所以怎么都离不开。
  还能数着日出日落计算日期的两个月里,我差一点就把整座岛掘地三尺。再往后时间凝滞,每时每刻的海和日光都完全一样,连海风都停滞在某个时刻不再流转——
  分不出日夜,辨不了方向,听不到声音,连自言自语都因为嗓子受伤而做不到。像一座坟场,这里一片死寂。
  ——我崩溃了,精神意义上的。
  那段时间的记忆模糊不清,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印象里只有油画一般的海和天和树和石头,房檐下的风铃直直的垂着,除了那些景物,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模糊的色块和糊的吓人的马赛克。
  虚假。虚假。虚假。虚假。
  然后就是越发响亮的心跳声。
  后来被忠义和玲子小姐带着人找到的时候,据说,据别人说,我当时宛如一个小野人,披头散发一脸冷漠,正浑身散发着一往无前的英勇气质,目光坚毅的挖沙子。
  虽然因为妖怪身体和时间凝滞的原因,没有寻常人类流落荒岛之后那种落魄狼狈的感觉,但还是因为挖沙子而搞得身上脏兮兮的,连脸都是花的。更荒唐的是当时我嗓子没好,见到樱花妖之后乱“啊”一气……
  樱花妖和玲子小姐当场抱着我哭了出来,连忠义和几个感性的武士都红了眼眶,猛男落泪。
  惨是真的惨。滑稽也是真滑稽。
  又惨又滑稽,把我凶犬的人设崩了个一干二净。源氏大概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并没有将我失踪一年——是的整整一年——之久才找回去的消息透露出去。只说我被派到逢魔之原去的时候受了伤,需要静养。
  逢魔之原是大妖玉藻前的领地,那只九尾妖狐虽然曾经是鸟羽天皇的宠妃,却是只实打实的公狐狸。凭空背了一口黑锅他也不生气,只是在某个夜里来源氏转了一圈,被族长请去喝了半天茶,天亮时摇着扇子似笑非笑的从大门走了。
  也不知和族长达成了什么共识,反正是要搞事就对了。
  我当时还在修养。源氏找遍了在精神上有造诣的妖怪,甚至去时政借了几位擅长心理治疗的审神者,都没能把我的“自闭”治好。他们和我说话,声音和图像都好像隔了一层朦胧的毛玻璃,空洞涣散,怎么也捕捉不到,更遑论理解和回答。
  甚至看人都模糊不清,我很慢很慢的想着自己可能要瞎了,然后又很慢很慢的否定了这个想法。迟钝的可怕。
  这样过了一年多,我才渐渐恢复感知,重新学会“听”和“读写”,简直就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从头来过。
  所幸朋友虽然不多,但都极为细致温柔,带孩子也耐心十足,一点都没觉得我麻烦。
  那一年多的最后一天,一个下雪的凌晨,我倚在姑获鸟身边看雪。女妖极为擅长照顾幼崽,对付一个痴呆自闭的我当然也没有问题。她将绒羽柔软的翅翼盖在我身上,温暖极了。
  我就被这股暖意惊醒了。
  大梦两年,眼前的世界忽然清晰的可怕,落雪声簌簌,暖炉里噼啪,外屋守着的山兔和孟婆发出模糊的梦呓,庭院里梅花在风雪里一朵朵开放。
  还有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姑姑。”
  女妖惊喜的回头,拔萝卜一样把我抱起来,揽在怀里拍打,一边嘘寒问暖一边闪身到两个小女孩的房间,让她们去告诉源赖光和玲子小姐。
  我后知后觉的摸上自己脖颈,扯下一条长长丝带。带子之后淤青消失,那股绵密的刺痛也没有了。
  原来那声姑姑是我叫的。
  如此,那场让我狼狈至极又浑噩两年的离岛之行,彻底宣告结束。
  ……
  但带来的疑点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