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自从那天晚上她听着顾贞吉几乎把一肚子的秘密都倒给了她,白天里薛鸣玉便总是忍不住时时去审视着人群中的顾贞吉。
  她一直在笑,眼睛明亮又温柔,盛满了生机。
  和只在半夜里醒来的那个憔悴哭泣着的顾贞吉全然两样。
  于是薛鸣玉忍不住去想,如果另一个顾贞吉有意识的话,会不会正在身体里绝望地拍着躯壳,哀鸣着让她出去呢?
  屠善变成的白蛇亲昵地缠绕在顾贞吉肩头,她的眼神偶尔与那对蛇目对视上,也是透着敬畏与恭谨。
  “你不是打算把穿云镜抢回来吗?怎么还不动手?”琵琶问薛鸣玉。
  “原本我是打算即刻动手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等到十九再动手也不迟。”薛鸣玉回答道。
  “十九……你要等顾贞吉?你难道要帮她?你帮不了她。”
  薛鸣玉没应声。
  她没承认自己想帮她,但十九之前的那天晚上她又去找了顾贞吉。也不知道屠善去哪儿了,竟然还是不在。而顾贞吉正坐在床沿,一只手捂着心脏。
  见到她来,顾贞吉慢慢抬起头笑起来,“你来了。”
  薛鸣玉嗯了一声:“明天就是十九。”
  “是,”她的声音很轻,像没什么重量,始终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没有个着落点。她说,“你明天就能看见我了。”
  “她……暂时不会出来了,”顾贞吉捂着心脏的手微微捏紧,“屠善给我种了一种咒语,说可以暂时压制住菩提心。这样一来,至少明天一整天,都会是我在掌控这具身体。”
  “为什么?”薛鸣玉问。
  “她们吵架了。因为屠善要让她顺应那场雨,然后跟着起义军的人走,帮他们引来更多的人加入起义军。但她不愿。”
  顾贞吉说到另一个她时,总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决不肯帮起义军骗人。她说,装神仙是为了帮那些可怜的人,不是为了骗他们去送死。于是屠善决定不让她出来了,让我代替她求来那场雨。”
  “她告诉我,这回她一定在我身边陪着我,不会让我差点死在上面。只要我下完那场雨……还许诺我,如果我听话,她会一直帮我压制住菩提心,不会让我消失。”
  顾贞吉对薛鸣玉轻轻地说:“我答应了。”
  不知道为什么,薛鸣玉对着她的脸,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双聪慧狡黠的眼睛。她莫名感觉自己也有几分错乱了。
  她好像在可怜顾贞吉,但她究竟在可怜哪一个顾贞吉?
  她缓缓站起来,后知后觉地升起一股悔意。她不该来的。她明明只要冷眼旁观最后的结局就好,而不该陷进这个泥沼。
  “那很好,提前恭喜你了。”薛鸣玉若无其事地淡淡笑起来。
  她不再多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
  然后一直到第二天晌午后才见到顾贞吉。
  顾贞吉站在祭坛旁边,这回的仪式要比头一回还要庄重繁琐,据说是姓萧的身边有专门研究古礼的人帮忙指点了几句。底下也不仅仅是附近住的人,还有乌压压的兵。
  周围一片肃穆萧杀。
  所有人都仰起头等着顾贞吉开始念祈雨词。
  顾贞吉也凝望着下面模糊不清的无数面孔,然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不会祈雨。”底下人登时愣愣地茫然望向她。
  却听见她继续说了第二句话:“我也不是神仙。”
  之后她接二连三地丢下一连串的惊雷:“从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你们的。但之前,是因为日子太艰难,怕你们熬不过去,所以骗你们。这次……”
  顾贞吉的眼神有细微的颤抖,她说:“是为了骗你们给他们卖命。”
  “你们不要——”
  话还没说完,蓦地,她突然痛苦地扼住喉咙,仿佛里面正有什么死死卡住她的声音。她通红着眼睛硬生生发出虚弱的声音:“不要——”
  “……不要听他们——”
  薛鸣玉站在台下。
  然后眼睁睁看着白蛇骤然向顾贞吉投去了冰冷的目光。它嘶嘶吐着蛇信,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开口:“你不是顾贞吉。”
  几乎它一开口,许多原本就相信它是神仙的人眼神就更热烈了。
  顾贞吉竭力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
  “顾贞吉不会说这种荒唐的话,也不会骗人。”白蛇继续冷漠地审判着她。它的蛇身高高立起来,看起来尤其惊悚骇人。
  “你只是一直躲藏在她身体里的邪祟。”
  最后,它如此断定道。
  顾贞吉死死盯着它,眼角蓦然滑下泪,可她即便痛得狠了,脸上仍旧是不屈与不甘心。
  白蛇不再理会她,漠然的目光倨傲地扫过下面嘈杂哗然的人群。然后它说:“仪式继续。”它轻轻瞥了顾贞吉一眼,她面上的神情便猝然出现了一抹空白与无神。
  几个呼吸的功夫,她就变得温和又宁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神色自若地开始念祷词。当祷词的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她齿间,天上隐隐有风云变幻。
  是屠善在施法。
  风渐起,云渐聚。“轰隆”一声,天上雷声滚滚。雨终于——
  为首那个姓萧的男人才露出笑容,神情就兀然一僵。
  雨没有下。
  他不由自主瞳孔放大,怔怔地注视着灰白的天空中倏尔被扯开一条裂缝。
  而后,一只手探了出来。
  就在这只手出现的刹那,薛鸣玉看见白蛇被迫变成了人形,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穿云镜蓦然向那只手掌飞去。几乎是同一时,薛鸣玉和屠善想也不想就飞身扑了上去。
  没有给她们丝毫反悔的机会,她们一抓住那只手,就猛地被裂缝吸了进去。
  薛鸣玉浑身都被挤压得很痛,不觉冷汗直流。但转瞬间,她眼前忽地暗了下来,其后突兀地从半空中重重砸到了地面。
  乱糟糟的情形中,她听见耳畔响起琵琶短促的提醒:“镜子。*”
  于是她立即连滚带爬地朝琵琶的方向扑去,并顺势在它附近摸索到那面穿云镜,然后拿了就跑。说是她跑,也不准确,其实是琵琶引着她跑。
  屠善摔得更远些,似乎也伤得更重,且视线一时被黑暗遮挡,下手便没那么快。
  “时也,命也。”
  薛鸣玉飞快地说道,然后跑得更快了。
  也不知摔到哪儿来了,这洞窟简直一个连着一个,仿佛怎么都走不出去,也走不到尽头。至于那只手,她更是没看见。
  琵琶语速很快地为她指引着方向,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中也隐隐流露出急迫。
  “不要回头,不要和她纠缠。只管跑,只管往前……”
  琵琶琴弦声愈急,身后的洞窟也变换越快。
  薛鸣玉匆匆忙忙间侧过脸,用余光粗略地扫过去一回,却恍然惊觉这一幕如此熟悉。“往右,一直往右。”琵琶简洁有力地说。
  “我们在哪儿?”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桐州。”琵琶言简意赅答。
  “桐州哪儿?”
  琵琶陷入了一瞬的沉默,而后低声道:“锁妖塔下的暗道中。”
  她不觉深呼吸一口气,身上爆出充沛的灵气,并骤然间冲出很远,快到有须臾间把琵琶都远远甩在了身后。琵琶一怔,立即追了上来。
  往右往右往右,一直往右……
  直到看见一片湖——
  不等琵琶开口,她就将穿云镜用力丢进湖里。
  然后,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瞬间,她模糊的视线看见琵琶水藻般的长发像一张网紧紧缠住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有空想起来——
  今天的雨,终究还是没有下。
  第77章 七十七朵菟丝花
  ◎……◎
  “你醒了?”
  柔滑的长发逶迤着垂落在她脸上,她感觉有些痒,忍不住用手背蹭了两下脸,然后顺手捏住那一小绺的乌发。又黑又亮,还有淡淡的木质香拂过她口鼻。
  薛鸣玉意识模糊地眨着眼睛,一下又一下,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她撑着身下枕着的一双腿,挣扎着坐直。
  然后揉着酸胀的眉骨,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又是哪儿?”她环顾着四周,问,“什么时候了?”
  琵琶安静地注视着她,似乎看不下去她滞涩的动作,竟主动俯身为她按起两边鬓角。那冰凉如玉的袍袖轻轻从她眼前荡过,划出柔软的弧度。与此同时,薛鸣玉鼻尖的木香更深了。
  “已经回来了。”它轻声答。
  薛鸣玉一顿,忽然推开它,踉跄着站起来。
  “这就回来了?”她有些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掌心,上面仍然镶嵌着那枚镜子。只是这回无论她怎么照,镜面却都漆黑一片。
  琵琶凑过去,轻轻托住她手背,也低头下望。
  “它正在沉睡,等恢复好,就一切如常了。”它微微抬起脸望向薛鸣玉,一双动人的眼睛泛起粼粼波光,与脸庞上妖异美丽的花纹相得益彰。